轩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万寿节。

    北洛皇帝,风胥然六十岁生辰。

    数不清的华美绚烂的礼花,在承安京上方似无穷无止地接连不断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庆典集市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城东南繁华的街市灯会,到西北畅柳湖的无数画舫游人,整个承安京都沉浸在节日浓烈而由衷的喜庆气氛里。随处可闻信口由心的小令长调,比比则见走方艺人们鼓角歌吹的卖力演出,混合着热烈喧腾的人声,共同谱奏出一派盛世的音响。纵使是在最肃穆庄严的神殿神宫,这样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间的欢喜;能阻挡屏蔽下泰半凡尘俗世声息的高广深宏,此刻也舒畅了怀抱,接纳那远远传来的笑语笙歌。

    身后的脚步终于停止,静默着伫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闭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声音由耳边传来:“皇上,您到底在想什么?”

    回转身,上方未神静静地注视精确地保持着两臂距离的镇国大将军、西陵定王。虽然自进入房间之后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再不曾回望过一眼,但从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乱的乱转乱走,到片刻之后渐渐恢复惯常的有力稳定,已经完全足以说明身后之人的心情。这一句平静的声调语气,就好像只是平时朝下最常有地商讨计议。就事论事询问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带任何可以想象的质问。

    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缓缓移转:这个弟弟、臣子,满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国之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炼,当初的冲动、热情、天真都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三十五岁年纪、当朝柱国地位相配合地沉稳成熟。那双毫不闪避直视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动摇地坚定,以及必定达成心愿的执著……这样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也许。上方雅臣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微笑不变,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里光芒却是倏地一冷。

    “我到底在想什么,雅臣应该很清楚啊。”

    虽然是见惯了地极平静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却是一凛,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紧。“可是,皇上。你——”

    静静注视上方雅臣在身边握紧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身体却无法掩饰的微微颤抖,以及青年脸上、眼中将要迸发出来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目光透过澄净的水晶玻璃远远地投射到犹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

    相比于八年前一入夜晚后地绝对安静,今日地太阿神宫确实充满了身在人间的欢闹。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见烟火、听见笙箫。脚下能感受城市中心远远传来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宁静、沸反盈天地喧嚣。事实上,这里应该是承安今夜最安静的所在。那场在擎云宫中引发、势将席卷整个西云大陆的巨浪大潮,只有风暴中心的此处。隶属于神宫又辟作接待西陵使节的使馆,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严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随意打扰,才可能享有这样片刻的安宁——只不过,此一刻安宁的表面下,同样也是滔天的波澜吧?

    听到身后上方雅臣戛然止于途中,像是一时再找不到字词继续的话语,念安帝嘴角轻扬,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金口玉言的一国君王。而且,今日是当着天下各国使者做出那样的举动,事情已经再不可能更改了吧。”

    “您——”吃惊地瞪视语声平静的念安帝,上方雅臣无语,下意识肩膀紧夹,狠狠捏住了拳头。望着微微含笑,神情间全然自在轻松仿佛一切再无异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动两下眼睛,思绪却是不能控制地飞向之前胤轩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

    胤轩二十六年,北洛国主风胥然六十岁大寿。这即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极其重视的头一等大喜,对于并吞强敌、国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云大陆哪一个国家能够轻忽更敢于轻忽的大事。原属大陆三强的北洛,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以来,平本土、拓海疆、革旧弊、立新政、兴农商、强甲兵;大开迎来利往之门,盛集天下之所有;礼敬各方有识,举贤用能,不拘国籍资历;二十余年经营,使物富民强,国力渐渐凌越大陆诸国之上。而胤轩帝第九皇子风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将星英武盖世,亲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两年不到的时间,不但攻打下号称“武备天下最”的东炎,更将一切人心收服,把御华王族七百年统治的草原彻底纳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图,已经远远超过了大陆千年以来有史所载的国家疆域的极限;而吞并东炎,结束大陆维持了两百年三强鼎立的局势,北洛的实力、影响,更是让所有国家王族震动惊心,将目光集中于北洛不敢稍离。所以,当出战东炎两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宁亲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当胤轩帝六十大寿万寿节,以最宽容友好的姿态盛邀摩阳山大神殿使者与各国使节观礼欢宴,承安,成为大陆有史以来聚拢起最多国家王族的城市。各国使者包括众多王族济济一堂,各国使团的人数、规模,甚至超过了史书记录千年之初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时的盛况。

    大陆的礼仪,各国王族同出神明一脉,兄弟姐妹之邦。国主生辰自当祝贺。但千百年来,诸国彼此争强,分分合合时友时敌,神明教导的行事规范亲族礼仪,在许多国家、场合都早被废置抛弃。各国间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来礼节,只有他国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储、崩丧时的国书致词。而近两百年来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强并立,使众多势微小国各自选择攀附,藩属有别下原有少数的姻亲亦皆绝断。相互间平日往来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西陵念安帝、旧炎鸿逵帝先后为册立储君遍邀各国使臣。许多断

    的国家才有了多年来第一次最浅表的接触。而两年劫掠藩属与邻邦,造成数国王族喋血宗室动荡,念安帝由此倡领诸国,西陵首领联军与北洛风司冥配合作战,力复各国所损宗庙旧观,人称“广宁军议”,则是大陆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诸国合作。但。相比于目前大陆所有大小百余地国家数量,真正参与了“广宁军议”地国家仍旧只在少数。然而这一次,胤轩帝自五月间向各国发出邀请的国书,到十月末靖王还京时已有包括部分旧炎草原部族首领,离、、卫、申、越、雍等十一个国家上百名献礼贺寿的使节聚集到了承安,其中王刘淙、申王萧、雍王魏堃都以国主之尊亲率使团到贺,离王则以国储王太弟姬宫为贺寿正使——六十岁,就算堪称高寿、人生大喜。也仅仅是一个生辰而已。而各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对强大的北洛,大陆诸国王族此刻真实的心情。

    作为最先订立和约的盟友,亦是至亲至近地姻亲。而三强今去其一的大陆时局,使西陵和北洛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异常重要而微妙的关键。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将亲率西陵使团到承安向胤轩帝贺寿道喜的决定,在暗潮汹涌的大陆诸国间越发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势道强劲的激流。但从礼节礼仪上,念安帝和胤轩帝虽同为大国君王,由于两国的姻亲,上方未神却要比风胥然明确地矮下一辈,亲到贺寿正在情理之中。发出国书,将国事委托给长兄忠孝亲王上方日宣后,念安帝便率领使团正式出访。而北洛一方,则对念安帝地亲自到来给予绝对地重视,一切承应接待规格皆是最高,并将太阿神宫所属偏殿整理作为西陵使团在承安的处所——这样的态度,比之于其他亲自到贺地国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议,但千年神之西陵,积威余烈犹在,而整体国力之强也绝非他国能比。因此自六日前抵达承安,西陵使团虽备受瞩目,却也没有引来任何真正的介怀和不满。

    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轩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风胥然在太阿神宫,由大祭司徐凝雪与乌伦贝林主持仪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体朝臣与各国使节观礼;下午胤轩帝在擎云宫文安殿再次接见各国使臣、接受贺礼,晚上则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轩帝这一次万寿节,既在繁荣升平之时,内外无忧,又有各国使节会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倾国之力展示强盛夸耀风流。加上民间自发的庆贺活动,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辉煌、雄视天下的傲气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来的那种自信。到今日夜间大宴,万寿节诸般活动既到**亦近尾声。只是亲眼目睹这一场荣耀宣赫,就是自以为早已见惯了人间繁华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叹北洛的强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观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统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认,相比于上方漠歌“暗流”所传回来那些叙述简单的平板文字,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

    只是,上方雅臣从来也没有想到,擎云宫中大宴,不是繁华**的结束,而是真正巨变的开始。

    “熊筋虎骨,春秋鼎盛”——这或许是惯常的恭维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轩帝确实精神矍铄,几乎不显丝毫老态。连续几日的庆典、仪式,自幼习武、近年又习惯了国事压身的自己都感觉有些稍稍的吃不消,从头到尾一项不能遗落的胤轩帝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昂地兴致和旺健的活力,让人无法将眼前君王和他的年岁联系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国使者又一轮的敬酒,并旨令由诚郡王风司廷代自己向众使节还礼致谢后,胤轩帝将数日来一直协调军事确保承安京各处安定、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宫中祭典仪式上露过一次面的靖宁亲王召到身边,当着北洛全体朝臣、当着大陆一百二十一国国君使者、当着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布正式册立第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北洛的太子。

    册立风司冥为太子——无论从身份、才能、功业,还是从朝廷上势力、国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个大陆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轩帝诸皇子中第一人。立风司冥为北洛太子。这几乎是理所当然。早在预计之中地结果。不过胤轩帝骤然宣布,各国使节还是有点惊讶,就连北洛地朝臣们也纷纷显出颇为意外地表情,显然风胥然事先半点都没有透露出将在生辰大宴上宣布立储的这件事情。

    但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本来就是身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惊讶过去,各国使者纷纷向风司冥祝贺。年轻而沉稳的靖宁亲王含笑从容,酒到杯干,敏捷清朗的答话、无可挑剔的举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气度风华。但是,虽然终于名正言顺登上了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领受着无数的奉承恭贺,一双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却是全然寂静无波。直到念安帝把盏行到他面前,风司冥的双眼才终于闪出不一样的光彩。

    姻亲相系的至亲至近,同时也是北洛之外大陆最强,西陵有这样的骄傲和资本将祝贺留到最后。笑吟吟地将酒杯亲手斟满,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闪动出意味难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轻亲王毫不迟疑地连续三杯酒浆入喉。念安帝面带微笑。以泰安大殿无人不闻的清越嗓音清晰而响亮地说道:“不曾想到是这样宣布,仓促之间也没有准备下这一份贺礼——不过,幸好随身带着一件东西。就送给冥王,做册立储君的进贺。”

    手足同胞三十余载,协理主政、听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所追随地君王。然而,风司冥太子册立的消息从胤轩帝口中吐出开始,闪烁在那双曾经被斥指为妖魅颜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让自从淇陟启程就始终没一刻真正安稳的心为一种不知由来的莫名恐惧倏然提起。而注视着念安帝一边含笑说话,一边自礼服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团绢纱状的物件,看着风司冥带一点意外表情接

    随即将其抖开,上方雅臣心中的惊骇、震动、恐惧,瞬间上升到顶峰——

    可以在掌心中轻松收拢,展开却足足有六尺长三尺宽;明亮灯光下,如蝉翼般轻薄的纱绫,几乎看得清对面人的面庞表情。纱绫四边无数三头鹤翩然起舞,鹤嘴衔住的玉凌霄彼此勾连,形成连绵完整不断绝的精美图案。纱绫的中间,西陵特有的鲜艳染料与最坚韧纤细的丝线交织出绚丽的画面:大江奔涌、山脉绵延、土地丰沃、城市繁荣……

    直到此刻,人们才从对第一眼织物巧夺天工的震惊中缓缓抽回视线,飞转的思绪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一幅集中了大陆最精深织纱技法,盛名远播的西陵最高等织品“蝉云织”上,竟然是西陵国土疆域的全图!

    从古到今,精细绘画出行政区域,明确标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图,递转呈交,只有一个含义。

    何况,是从一国之君,到另一国的国储。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这一次“千层浪”已经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从北洛承安,到西云大陆每一个角落,滔天的波澜。

    上方雅臣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擎云宫泰安殿走出来的。隐约印象里,将纱绫交到风司冥手中,当年轻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图全貌,上方未神便带着微笑向他与座上胤轩帝略略颔首,随即便径自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将殿中所有的抽气、惊呼、震动、怀疑尽数抛在身后。自己应该是没有等西陵使团中其他成员反应,当时就追赶着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云宫。伺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本分忠实地神宫仆役毫无迟疑,更没有半点多问地立即将两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宫。只是,马车上虽不短但真不长的距离,以及进入到神宫偏殿临时居所后屋中的无数个来回,都无法让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为的真意。纵然明知眼前这个男人自登基之日,便从未将心事决定刻意隐瞒于自己,上方雅臣还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会将誓死守护的神之西陵千年基业。就这样轻轻松松交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国家的太子——储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里!

    抬头,慢慢地,然而执著地对上那双从不敢真正逼视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么?!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低沉地吼声从咽喉深处发出,混合窗缝中透进地夜风。竟仿佛野兽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国君哪!守护千年的神之西陵,守护千年的王族血脉流转,难道不是你的使命,难道不是我们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发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就算面临最艰难的情况你也从来没有放弃;为了西陵、为了西陵的百姓、为了所有真正爱着西陵的人们,你从不在乎自己如何。无所谓史书毁誉。无所谓朝野攻,甘愿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难——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远记得,金裟殿前你向我与大哥承诺,无论形态改变、世事发展,无论时间流转,你都将永远为西陵着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誓言,抛弃自己的信仰?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将自己地国家、将我们地国家奉送他人!”

    “永远都为西陵着想,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吗?”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动过一丝极淡的苦涩,随即轻轻摇一摇头。“雅臣,冷静下来。”

    “臣弟无法冷静!”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闪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难道没有与它稍稍抗衡的实力?难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样不堪一击,连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预料到必败的结局?难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连抗争都不用,就要以这样软弱可耻的方式迎接她的终结?为西陵着想,一切为了上方王族……臣弟无法冷静,因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无数信奉神明挚爱着西陵的人民,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低头,永远承受胆小怯懦、连为国一战都不能的骂名!”

    静静凝视上方雅臣,上方未神沉默片刻,却见那双漆黑眼眸依旧死死盯住自己,念安帝不由又是轻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就说出来,要骂就尽管骂吧。你知道的,过了今晚,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平静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稳稳吐出,没有丝毫的起伏。张一张口,上方雅臣随即紧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牢牢钉在念安帝那张美好如神子的脸上,心里千头万绪却怎么都无法理清更说不出口。

    因为,三十载兄弟,九年君臣,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胆小怯懦”,这个词可以加到任何人身上,但唯独,不能是上方未神!

    那个在太子位上辛辛苦苦坚持了三十年的人,那个在大郑宫中随时随地都挺直了背脊的人,那个在内忧外患时刻以个人的顽强坚决稳定了局势的人,那个即位之初顶住巨大压力下旨停战、继而又以绝大勇气智慧妆扮臣下在两国和谈中为战败的西陵争取到最多权益的人……他不是别人,他是上方未神,西陵念安帝!九年的亲密君臣,自己如何不知对于重振西陵,上方未神花费下多少心力;自己又如何不知,对于国力日盛的北洛、恃强好斗的东炎,念安帝用了多少心思手段从中圆转平衡。因为与北洛四年的战争,原本不善武事的西陵被消耗掉主力军队的大半,蝴蝶谷的惨败终而让西陵十年之内再不能聚集起足够武力与他国争强。机关算尽的“太宁会盟”,低头地同时为西陵争取来军事以外的巨大利益。却不得不承担国中顽固一派旷日持久的不满和指责。被逼到绝境的念安帝最终使用雷霆手段清扫了一切障碍,“妖魔”的姿容被群臣恐慌的时候,自己却看到君主在金裟殿神明面前发誓说“永不放弃”——九年,上方未神为重整西陵而不断的努力,也对实力与野心日益上

    洛不断地试探,自己没有哪一件不曾看在眼里记到心

    所以,无法理解,为两国终究将由盟友走向对立。为也许是还有十年、百年。但终究势必不可避免地战争无数次设想。做下一切可能安排地上方未神,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干脆地放弃。无法理解在这个时候,念安帝竟决意向风司冥屈膝:纵然对比北洛的如日中天,西陵似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虫亦死而不僵。地广物丰国富民稠的西陵,经过整整九年的休养生息,无论如何不会像连年战事穷兵黩武,又遭遇天灾民不聊生的东炎那样,被一支军队、十几个月的时间就打击到国器震动、社稷不稳。

    “……我们,不是东炎啊!我们不会一战而败,一败涂地地……风司冥想要拿下神之西陵,永远不可能像在草原上那样顺风顺水。一切尽在他掌握啊!就算最终会失败。西陵最终要走向终结,也不是现在,而是十年、百年。而十年百年之后的北洛。没有风司冥也没有如此多将相柱国,又怎么可能一定就获得胜利呢?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赌这个谁也无法确定的未来,为了将一切可能推迟到遥远的以后而给西陵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这些年才忍辱负重,强按下以千年血脉流传的尊贵骄傲,而低头向北洛表现出友好亲密,以及对盟约的恪守忠诚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您要……”

    没有说话,上方未神一直只是凝望着表情快速变化地臣子、兄弟。听到他压抑然而充满撕心裂肺痛苦地追问,和归到最后,无法理解却又坚决不肯背叛的低喃,紫色的眸子终于缓缓流露出复杂地眼神。“雅臣,你说过,一直都相信我。”

    “臣到现在也坚定地相信皇上!”猛然抬眸,但随即低垂下眉眼,“臣只是……只是不明白,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

    “那么,看看这个吧。”

    随着念安帝冷静的声音抬头,上方雅臣本能地接过上方未神递来的笺纸。大郑宫密旨专用的夹丝软笺入手,带来一种君臣心照的特殊信赖,然而就着灯光看清上面清俊飘洒的笔迹,上方雅臣却是陡然变了脸色:“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侧目窗外,上方未神静静将下半阙背完,嘴角边一丝微笑浅浅,“相信你看得出来,这是谁的手笔。密旨专用,在他不过轻松取得;无声无息,更无半点多余痕迹地放在朕的御书案,也是随意举动易如反掌。当年大祭司溪以性命为代价,与他相约绝不主动出手灭绝我上方血统,所以才特地送来了这一封书信。其中的意思,雅臣,朕想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

    “可是……”

    “朕所设计的,是东炎王室削弱、草原分裂,部族各自为营,或投靠邻邦或小部联合,纵使西北让去一大片与北洛,却仍有御华一姓与宋、爻、雍等瓜分控制住兕宁东南的旧炎国土。所以才有那一场诸国联军,朕不想让北洛、让风司冥在草原上得到完整的胜利。可惜,我们都低估了冥王在收揽人心、处治乱政方面的实力,谁都低估了这个不过二十五岁年轻人的实力。”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神情中却并没有多少遗憾或后悔,“雅臣,就像你所说的,这些年,朕对北洛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软讨好。以友善谦恭的态度,尽可能多地换取实在的利益,同时杜绝一切会影响到两国盟约,引发两国争端不和的可能。朕从不畏惧什么,但也是从来都不希望有战争。不愿意看到在朕地统治时燃起战火,也不想给任何人挑衅的机会、引起战火的借口。大陆诸国林立已是千年来的固然,三强鼎立持续了两百年的时间,那么两强对峙的均势在精心的经营下至少也可以继续五十年……朕曾经是这么设想,多年来也都为此而努力。可是现在,”转过眼,扫视上方雅臣已经拿捏不稳,终于双手一抖使翩然飘落的笺纸。“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地事情了。”

    “可是。西陵——胤轩帝地性情脾气。并不可能真地没有任何理由就发动战争,而且是这样的大战。我们……皇上处处谨慎滴水不漏,北洛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

    淡淡扫上方雅臣一眼,青年威武的西陵定王顿时低垂下头。上方未神轻叹一口气:“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封通告,为什么是由柳青梵来写?因为他与我西陵王族的非常好感。格外亲密?不,雅臣,不是这样。”微笑着摇一摇头,俯身将那张笺纸拾起,随后将之放在书案上缓缓抹平,“九年,太宁会盟至今的九年,西陵北洛通商利市。两国皆受其惠。但从中这一番出入往来中真正取得大利的。不是北洛,也不是西陵,而是联合一气、将触角伸及到大陆四方的‘灵台’。九年地时间。利用我整顿朝中政务,为争取边境山区居民安定而允诺局部开放的盐铁私营,将西南一十五座铜矿、铁矿、锡矿、盐池、硫磺池操控把持,贩卖运输,利益攫取到允许范围的最大限度。而为了稳定国中整体局势,也为了平复当年被逆臣凛磻挑起的江湖武林风波,不得不坐任‘奈何天’剪灭了‘蚩云崖’,更任由‘奈何天’将我西陵国中全部江湖势力整个儿重新清理——身为君主,自然乐意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力量从眼中消失,虽然明知前狼后虎,朕在无计可施的状态下还是选择引猛虎灭豺狼。只是虽不后悔,终知埋藏隐患,所以盼望在两国均势制衡之下,维持住此一时的安宁。胤轩帝……从他登基即位起就知道是怎样野心勃勃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地下定了决心,那谁也躲不过、避不开。”

    “皇上……”

    “北洛国力强盛,朝野军民齐心。风司冥能征惯战,麾下更有众多将才。我西陵虽然富庶,疆域广大,但武备不及北洛是一,军中朝中将才缺乏是二,而更关键一点,是当年蝴蝶谷惨

    至今留存,面对携着攻克强炎赫赫声威而来地北洛大陵……内心其实不敢与之对战。”上方未神轻叹一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除一二个别,放眼朝中尽都是从未真正见识干戈,从不真正了解沙场残酷,如何与习惯了腥风血雨的北洛作战?”

    “不!皇上,如果是我,如果是臣弟领兵——”

    “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冷冷一句,上方雅臣顿时住口,眼中却流露出不甘的神采。上方未神目光深沉,“西陵什么样地家底,朕难道还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真正想说明的意思?强行作战,西陵没有取胜的机会;或许会拖得旷日持久,但最后奄奄一息等待被对手了断命运的,不会是北洛。而朕,身为君主,身为百姓父母,身为千年西陵守护者的上方王族,朕不想看到这片神明眷爱的土地千年来第一次彻底地浸透鲜血。”

    注视着那双猛然闪出熠熠光华的紫色眼眸,上方雅臣张一张嘴,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还有,当前代祭司溪~.他——朕在爱提丝面前起誓说,竭尽朕一切所能,保全爱提丝的骨肉,保全上方王族在这一片土地上长久留存。”轻轻拈住一缕不知何时从发冠散逸出来的银发,上方未神面容被窗外礼花映得光影微动,一双紫眸却是敛去之前一刻光华。“朕想不到更好的手段,雅臣。你看到了御华一脉的命运,没有活路,连初生的婴儿也不曾放过。”

    “可那是御华焰自己,是那个疯子自己杀死了东炎王族的全部,用他东炎王族自己地密药——暗哨很清楚地……很清楚地传回了这一点……”

    “如果御华焰没有毒杀子女。难道东炎王族就会有什么血脉流传下来吗?不要太天真了,雅臣。换风司冥亲自来动手,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与十二月寒风相似的凛冽,念安帝无情的断言,刺得原本语声就越说越低的上方雅臣不能自制地缩一缩身子。“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看跟温斯彻的残部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吕国和曹国就可以知道。皇甫雷岸是什么样的将领,怎么就预计不到困兽之斗,晚到了那么恰恰的一步。让两国地太子、仅存地王嗣受下人鼓动。贪功冒进以至于一起战死沙场?接下来一年不到地时间。吕王、曹王先后身死,而其国中贵胄重臣既不从宗室远亲另选国主,也没有举国推荐贤能,而是满朝合议归服冥王,降格除国,成为北洛治下的区区郡县?‘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雅臣,若战败的结果是屈膝受辱,犹能保全性命使一姓血脉留存,这并不令人有什么畏惧。但假如,‘玉碎宫倾,身死国灭’,要朕接受上方一脉姓氏到我而止。朕万万不能!”

    “所以……皇上就要用这样的方法来保全我们。所以就要以至尊至贵的身份,向别人屈膝么,二哥?!”

    长久地沉默。凝视上方未神的黑眸精光闪烁,最后终于奋力大吼出声。只是这一句始终放在心里,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叫喊的称呼出口,上方雅臣只觉浑身地气力也随着吼声一齐飞出了身体之外,双膝一软,顿时在上方未神身前跪了下来。

    听到意料之外的呼唤,上方未神心中已是一酸,见他跪倒,立即伸手就要将他扶起。不料甫一触到他手臂,双手已被上方雅臣牢牢擒住,青年扬起的俊朗面庞上一双黑眸竟已隐隐一层雾气:“二哥,不要这样!不要总是委屈你一个人!神之西陵必然有神之西陵自己的命运,上方王族也必然有上方王族自己的归属,你不该……二哥,你才是西陵的皇帝,我们的信仰!不要为我们抛弃骄傲,不要每一次都委屈你自己!”

    “雅…意终于被完全点破,上方未神心中骇浪惊涛,但脸上却只有始终平静的浅浅笑容。手上用力,将上方雅臣拽起,念安帝缓缓摇一摇头,“不,我们是王族,朕更是皇帝。神明将这片土地上地生灵托付给我们,所以就必须为他们地长久安宁用尽心机。这场仗不能打,朕也不敢打,因为结局已在眼前,却无法预知代价。所以朕只有这样的办法,保全西陵,保全王族和宗庙,保全上方一姓的每一个人——无论风胥然还是风司冥,都永远不敢背弃当着列国君王使臣之面,奉献上地臣服与忠诚。西陵的王族、西陵的宗庙、西陵的子民、西陵的风俗……除了权力和实际运作的朝廷,只要打上‘西陵’印记的一切北洛都会想尽办法保全,并以这样的宽容大度昭示整个大陆。而这将是你的机会,雅臣,你有权获得配得上你身份和才干的一切,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抓牢它、守住它!”

    “二哥……皇上!”奋力摇头,上方雅臣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臣弟不能……”

    凝视他片刻,上方未神轻轻松开手,冷漠的紫眸迎上他带着诧异的眼神:“上、方、雅、臣,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做朕的兄弟,更不是我西陵上方一脉的子孙!”

    “臣弟……是,皇上!”对视那寒光森严的冷峻紫眸,上方雅臣喉头一噎,终于深吸一口气,倾身拜倒。“可是,非战非败、献图称臣,大陆千年来首次。北洛当真如何处治,又当如何相待我上方王族,臣弟……实在并无多少把握。”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抬一抬手示意上方雅臣起身。“这一点,无须担心。”紫眸微转,注视绚烂夜空,念安帝轻牵嘴角,手指间一枚小小冻玉荷叶杯发出莹润光芒。“他会来,马上。”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箩,几曾识干戈?: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李《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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