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非。

    轻轻吹开茶杯沿口上飘浮的一层热汽,风司冥小心呡一口,随即像是嫌烫一般重新放回手边茶几之上。然后才抬头,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执掌北洛胤轩一朝政务整整十个年头的朝廷宰辅。

    殿生状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为上朝廷宰相,兼领上下朝廷,为一国之首辅——单从样貌上看,这个而今刚刚四十出头的男子脸上,确实找不出任何一点西斯大神垂爱的特征迹象。虽然承安京内外提起宰相林间非,无人会不赞叹其年轻有为、处政得当,更有许多或是真心钦服、或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赞其神清心正、气度非凡。但在相识已交第十七个年头的自己看来,仅以面容相貌、眉目间的风采而论,“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间非其人真实的。

    但这样一副安详温吞、平淡无害,像是从来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睿智沉稳,为人行事都老练圆润异常的人。别人或许无从得知,但自己却深知朝廷的纲纪法度,绝无妄开幸进之理。纵是胤轩九年大比文试第一,寒门出身的林间非次年正式任职,仅仅是宰相台协调六部的从七品给事中,连面见天颜的资格都没有。胤轩帝新政大胆起用新人,胤轩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后超升,得用者自然尊荣无限,但朝中机要皆尽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却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时好恶脾性左右地无知庸人。对这一班短短时日便跻身朝堂身侧,与自己共议国事的年轻官员。指摘挑拣的严苛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一旦抓住话柄,参劾攻的凶悍迅猛,更是让后来提起者莫不战栗寒心。但在这新政启动、朝廷争斗最剧的三年中,没有依傍朝中任何势力,只是专心本职的林间非却不曾受到任何针对职司能力或个人品性的攻击——虽然林间非的升迁之快堪称朝臣之冠,从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员地迅速拔擢让当时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地议论揣测,却没有人真正对他是否能胜任其职有任何怀疑。这其中自然有他与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还是他本身在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能力。其为人处事时超越年龄的圆润周到。让上至当时宰相黄无溪、下到宰相台与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为赞赏和欢喜。执掌宁平轩。传谟阁走动数年,风司冥深知林间非严谨、周密的作风。宰相台事务不得出一丝一毫纰漏否则重责不的森严规矩下,竟然还能让所有从事官员每提到林相必定满口地“体下”、“宽和”,这份为人处事的本领绝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贯的沉稳、谨慎、小心守礼,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员先不论林间非的政见、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称道他为人的地方。

    这个人,就像是最有经验的演员。在所出现的每一个舞台场合都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角色;严守尺度分寸,恪尽自己地职责,完美地进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绝不做任何与自己角色相背离的动作,甚至连超出角色范围的个人地心思也不动一动。身为宰相,便是竭尽所能地辅佐君王判断国事,统领群臣处治政务,同时协调君臣之间、群臣之间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这个平时不太喜欢开口、处事却极尽细致踏实的安静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做”——能得到柳青梵这样的评价考语,绝非仅仅缘起于少年相投的一时偶然。

    林间非审慎识微。从无妄动。这样的人,竟会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时向自己递出“速归,将有变,国或不国”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传谟阁向自己传递各种朝廷讯息的宰相公函之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国宰辅身份发出的机要文书,可以传递信息、发布宰相谕令,甚至可以凭手谕印信调动将领和军队,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亲封后传送中“宁毁灭,不泄其言”的严密规则。如此内容的密信,却又以如此的手段确保密信传送不失……种种迥异常理的现象交织一处,自己不能不惊骇焦急。然而仔细询问奉旨前来的天使,却只得到国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无事,但请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话。暗自疑惑的同时,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慌慢慢升上心头。

    然而各种心绪,都被身在临时治所广宁的风司冥即刻压制。从容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诸般条理;吩咐准备从广宁起身的各种事宜,并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拟写好给胤轩帝的奏章,以及要先与朝廷相应部门衙署联络布置好各种相关事务的公文。一应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发给传谟阁的公函最后亲笔添写一句:“诸事细节,传谟阁可先具章程,转达行在合议后请旨准行。”

    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没有异样。随着自己进入玉乾关,所到之处各种官府或民间欢喜奉迎的活动铺天盖地而来,宰相公函中除了讨论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时的迎接仪式,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文字。但风司冥并不松懈。果然,五天前廷报,林间非代胤轩帝亲往筠城祝贺前任宰辅、藏书殿太傅黄无溪八十寿辰。接到随后自筠城递到手中的宰相公函,看到上面林间非预定的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时间,风司冥知道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并不明说出口的意思了。

    只是,“行在合议”,自己却也有些惊讶,林间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时刻从承安京中抽身出来,且出京地理由、时机如此合乎情理。黄无溪在景文帝时曾任藏书殿太傅。虽不曾亲自教导过胤轩帝传授他知识课业,但名分已具;胤轩帝登基后他以谦和稳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开始前后,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辅可见倚重。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他以宰辅之位却不能见朝局变化、扼止逆谋而主动谢罪辞官。但之后胤轩帝对他却非常宽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奋实有功劳,对他致仕后的生活多有关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谕令地方官员妥善照顾黄氏一族。黄无溪年老病多。则动用官府之银延医用药,且每三个月要向皇帝奏报一次筠城黄氏的情况。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寿诞之

    间非亲自前往道贺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荡。而以权朝中也确实仅有林间非一人当得起此番职责。

    而从筠城到毗陵县,官道坦途,驾快马。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不过,林间非终是文臣,虽说身体也算强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比。见到这位素来端严的宰相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颠簸,到坐到房间里好半晌喘息犹自未定,风司冥也不开口,只是取过茶壶。走到林间非身边将他杯子再次斟满。

    瞥见风司冥眼角光亮。林间非轻叹一声摇头,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捧杯:“劳动王爷。间非不敢。”

    “林相是朝廷宰辅、国之柱石,也是藏书殿上太傅。为师长倒水斟茶,是司冥应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两口,风司冥方才道:“林相辛苦。黄老大人八十寿诞,筠城堪称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亲往道贺赐福,实在天恩浩荡。不过黄老大人不仅曾是我朝宰辅,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亲。八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

    “黄老大人也叩谢皇帝陛下天恩。见臣下代皇上道贺,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间非搁下杯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老大人身体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黄氏一族地子侄后辈,也都与老大人一起感谢皇上对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顾。”

    风司冥微笑颔首:“礼敬贤臣,不忘功勋,也是朝廷应有之义。”顿一顿,“林相是三日前离京到的筠城。常听人说螺山鉴湖风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虽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闲前往一观。”

    “螺山鉴湖,臣二十年前游学时曾到过。当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数日盘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这般说,倒是让间非平白添一份懊恼了。”

    风司冥闻言不由呵呵轻笑出声,“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恼’,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又笑两声,随手取过几上茶杯喝一口。搁下杯子,幽黑双眸直视林间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还都安好么?”

    静静迎接年轻亲王锐利的目光,林间非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现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准备迎接殿下回京。各司各部,朝廷百官,无不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为得知殿下归国还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跃欢欣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百姓们纷纷从各地聚拢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进城时一睹殿下风采。民情喜悦,朝廷自然乐见于此,但涌向京都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检司的压力和负担。周斌、墨扬二人,每日巡查城门、市集,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过去,这一个月时间里巡检司勤务的强度增加了几乎三倍。”

    风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欢喜,朝廷自然要顺应民情。何况对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们一生一次的经历。虽然墨扬他们的任务会增加,但这也是官府职司应有之分,但得他们克尽职守就好。”

    “靖王殿下说地是。皇上也是这样嘱咐群臣,务必要使百姓满意为上。”

    风司冥点一点头:“朝中地事务,我收到传谟阁的公函和奏报。进城的路线,所到地点、时刻地安排说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条,却有些迟疑。”停顿一下,风司冥抬眼,注视林间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点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记错的话,亲王之礼的最高极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摄政监国才能享受的礼节,除了历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岚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时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于司冥……”

    林间非轻轻颔首,嘴角带笑,握住茶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是地殿下。我北洛礼节,就是太子。不获得上下朝廷认可、不掌握国中军政实权。自外还京也没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发下地旨意。靖宁亲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礼仪,百官出迎十六里’。”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一字一顿,字字如巨石千钧。

    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风司冥自然知道林间非说出这一句时不自觉颤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军击溃东炎趁“玉螭宫之乱”入侵的大军,解除国境东西同时作战的被动局面。当年奉诏还京,胤轩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礼仪”,百官迎出京城六里。这一道旨令不仅向天下人尽显胤轩帝对这一场胜利的欢欣,所透露的皇帝对九皇子风司冥的爱重,更是立即压服了朝廷当时势力角逐已经进行到非常关头、转眼就要由暗转明地诸皇子的争夺。但,当年的恩宠爱重,仪式上毕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这一次明白无疑的“以太子礼仪”迎接回京,胤轩帝的心意。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

    回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透露出异常紧急的密信:“将有变,国或不国”,风司冥突然心头一紧:“林相。难道说……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

    注视年轻亲王那瞬间射出真正惊慌焦急的黑眸,林间非心中一声轻叹,嘴角不觉浮出一丝苦笑。见风司冥已经起身两步冲到自己身前,林间非摇一摇头,抬手示意风司冥安心返回原座,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无事。对于皇上的这一旨意决定,穆郡王殿下、诚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还有敛郡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十分赞同地。”

    胤轩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风司行十八岁时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风司退因胤轩十三年“玉螭宫谋逆”,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因胤轩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废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领朝廷职务协助胤轩帝治国理政。风司冥以军功,虽然年纪最幼,民间军中名声威望却是最高;自胤轩十八年还朝受封靖宁亲王主持宁平轩后,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众臣地敬服追随。加上他是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学生,近几年时间朝廷对于储君之事看得渐渐分明,曾经争夺角逐的各支势力也渐渐平息安定。以风司冥对兄长们地情谊和了解,还有对承安京中各种情况动向的掌握,他原不信

    兄会在此事上再行差错,掀起波澜。但此刻听到林语,风司冥还是顿时心下一安,随即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如此……甚好。”

    林间非微笑一下,注视风司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表情,半晌也轻轻叹一声:“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动。”

    “林相。”见他目光柔和意带抚慰,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低下头,“天伦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这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客栈客房听来却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语声的最后一丝余音也在空气中消散,依然不曾听到林间非回应,风司冥不觉心中微诧。抬头,却见这位当朝的宰相首辅早已转过了脸,侧着头静静凝视手边烛台上一点灯光。蜡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从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却反而一片模糊。心头微微一沉,风司冥凝声轻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尽安好?”见林间非仍旧侧目不语,风司冥眉头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没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广宁接到五月的廷报上说,太傅因操劳,身体不适,父皇特意赐下了南郊的别墅让他疗养。如今可都大好了?”

    注意到听闻“太傅”二字,林间非身子极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转过来。风司冥心中微惊,语声提高,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说到最后一句,人也已经到了林间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视他双眼,锐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开紧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话。

    “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实是和三年前。胤轩二十三年夏秋时分那一次一样。因为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需要静静地调养才好。”在风司冥目光逼视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间非深深叹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

    “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旧炎,最后议和休兵的时候……”悬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间非的手慢慢缩回,风司冥头脑中忽一道光芒闪过。黑色眼眸精光一敛,“当年两国交兵与和议,佩兰的病,av解围和事后地朝拜致谢,还有朝廷地各种政务杂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员整体考评,太傅实是真正居中调度之人。可那时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别院去,这一次父皇却赐下了南郊的别墅,难道……”

    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却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过他。听他带在身边的长史兰卿说。当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来。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这次便更严重——东炎战败,许多部族投降纳礼,攻打下城池的城图库藏、军民帐簿清单,等等都送了过来,还有各地的军报,全部汇总到西花厅议事处。本来,军政要务,应该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们几个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们还要分管内外务,国中本身政事的处理,还有继续调集钱粮前方军队。而在东炎各地情况的了解上,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握全局,所以最后都要汇到他手上居中总理。皇上随时动问,随时回答;对占地的管理、当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员的任命,对降部的安抚,还有对那些归服入朝的部族首领、将军地职位处分,一切决断都离不开他。他每日从朝里到家里,根本不得歇;忙地时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风司冥,见他眉头越蹙越深,林间非轻轻摇一摇头,“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与宋、爻、雍三国使团一齐返回承安的。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与旧炎相关地一切政务都要经过他,玉乾关向东的一切安排处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渐渐安稳,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议定,草原归服之地、旧炎藩属各国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依法依例办理,他这才撑不住地倒下来。”

    说到这里,林间非抬头,却见风司冥已经背转了身子,挺拔的背影仿佛坚石树立。林间非心中微怔,刚要开口,却听年轻亲王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喃喃:“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还留下这么多。我以为在广宁的时候,都立出章程条目,各种事情立下规范,明确处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里,回到京里,居然……”

    林间非闻言不觉宽和微笑:“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轻重缓急自然拣头等紧要的处理,权衡利弊也多只在当下一时。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实尽善尽美,对于那些刚刚平定的城池,归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适用。只是到局势稳定,百姓重获安心面对生存的时候,便又会生出许多新的情况,许多新的不适应。青梵便是想到这些,才紧急地安排布置,协调国中东南,沟通旧炎草原;拟定各种可能情况下各种对策,吩咐各地长官提前做好一应准备。目的,就是让草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必不令已经归属了我国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当然,也为靖王殿下在旧炎整体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

    “太傅……”

    风司冥喉头颤动,忍不住一声轻叹逸出。他完全可以想象柳青梵的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位凡事举重若轻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细周全自己不仅幼年时便有所知,主掌宁平轩后各种政务得到他无声无迹指点时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况,对于经历天灾更饱受战祸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层不能轻易言出地关切与同情。虽然柳青梵素性沉静从容,心绪鲜少外露,但若连自己都不能明白他为草原百姓竭诚努力、安抚其生民的心情,那这个世界上只怕也再无了解柳青梵之人了。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何?”

    “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

    “这些,是太傅……”

    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

    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

    “林……相?”

    “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吗?”

    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

    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

    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

    “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

    “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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