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吩咐一声,今晚小厨房留个火儿。”

    “娘娘又要亲自下厨了?”

    听屋内传出女子温婉声音,秋原镜叶不由嘴角微扬。轻轻侧身摇手,示意跟随一边的王府总管郭绣不要出声,静静听屋中说话。

    秋原佩兰温柔含笑:“是啊——叫备些酸梅之类的果脯,再看看有没有乳).;

    “奴婢知道了。不过娘娘,王爷早说过,晚上的点心茶水只让大厨房预备,不许再劳动娘娘熬夜。这话郭管家传了一次,前次水涵又交代过一遍。今夜王爷出门又没交代时间,娘娘亲自下厨,王爷回来要一心疼,我们这些不知体恤的奴婢只怕要不知怎么死了。”

    苿莉原是凤仪宫的侍女,伶俐活泼极得皇后喜爱,皇家下聘的时候徐韵芳特意挑选了送到秋原佩兰身边伺候。靖王府规矩虽然森严,但她既是出身宫中跟随秋原佩兰又久,说话远比旁人自在。听她玩笑,秋原佩兰不由轻啐一声:“多嘴的丫头才该死——做事去!”

    “是,是!”苿莉嘻笑着退出房间,落下门帘时却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又在门口略怔了一怔,这才转身欲行。方一转身便对上立在门口的秋原镜叶,少女吓得刚要惊叫,但随即伸手按住自己嘴巴,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了两转,脸上迅速漾起大大的笑容来。

    “舅老爷……”

    秋原镜叶少年入朝,未满二十便当高位。最怕别人说自己年轻行事不稳。此刻听苿莉有意打趣,嘴角抽了两下随即狠狠一眼瞪过去,“多嘴的丫头,还不干事去?!”

    苿莉嘻嘻一笑,又行了个礼小步跑开。看她背影秋原镜叶忍不住又掀一掀嘴角,点头示意身后郭绣也一并退去,这才轻轻挑开门帘悄声入房。

    近日承安气候有异:虽然时节上已是五月中旬天气当转炎热,但久雨放晴。数日炎夏般地暑热后居然转回春日光景。这两日又是时断时续的风雨。入夜虽不算早。带着湿气的晚风却颇有几分寒意。见秋原佩兰披了一件鹅黄外袍侧身坐在榻上,凑近***细细做着针线,脸上温柔而专注,秋原镜叶不由露出微笑;伸手在一边桌上斟了一杯茶水,悄悄走近,一边轻声道:“娘娘,喝口茶。歇一歇。”

    秋原佩兰手上一顿,呆了片刻,猛地抬头。“你回来了,镜叶!”

    “姐姐!”随手将茶杯搁上案几,秋原镜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扑进秋原佩兰怀里。“姐姐,我回来了!”

    撇开针线,秋原佩兰伸手搂住弟弟头颈。脸上带笑。眼中却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伸手擦一下眼角,随即轻轻托起秋原镜叶面孔。“黑了,也瘦多了……外边太苦,总算回家来,让姐姐给你好好补补。”

    “嗯!出门在外这些天,镜叶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姐姐的一手好菜了。”

    秋原佩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傻话!你一个三司监察史不好好想着朝廷政务,心里只惦记两口饭菜算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再大也是姐姐的弟弟。”将秋原佩兰抚在脸上的手轻轻按住,秋原镜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面上泪珠拭去。凝视着眼前温柔含笑地秀美面庞,“姐姐,你也瘦了。”

    “又说傻话——我在京里吃好用好,出门都有车马,平日连一步都不用动,哪里就瘦了?”

    秋原镜叶摇一摇头,随即轻笑着将头枕上秋原佩兰大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姐姐就不惦记我?”

    见弟弟露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地孩气,一如当年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苦苦支撑时那般向自己撒娇地姿态,秋原佩兰心中顿觉异常柔软。伸手轻轻抚着秋原镜叶头发,脸上微笑,口中却故作淡然道:“惦记什么?你是大人了,办的事情又有整个朝廷着,还有什么可担心?”

    “姐姐!”

    “不过出门一趟,怎么就变得傻了?你是个凡事认真不肯落后的性子,定是哪里危急就跑去哪里。大水不认人,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走到哪儿都连着心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两年我没再给你缝过衣服,这一句可是怨姐姐了?”伸手扶住秋原镜叶肩膀将他身体慢慢扳起,瞥一眼方才被随手丢在一边的针线,秋原佩兰不由微微抿嘴轻笑。

    秋原镜叶直起身子,顺着她目光向身边榻上看去。见鲜红缎面上围了藕色童子纱的白胖娃娃抱了老大金莲,模样异常活泼可爱,秋原镜叶微微一呆,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佩兰,一双眼里光芒闪动尽是惊喜。“姐姐,你……”

    “胡思乱想什么!”秋原佩兰脸上飞红,瞪了弟弟一眼,这才低了头慢慢道,“倾城公主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在神宫的时候就好;蒲兰节祭送给

    童子纱,一针一线都是情谊。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才礼数我也有所表示不是?何况……哪有那么快?”

    秋原镜叶嘻嘻一笑,但极快敛起笑容,凝视秋原佩兰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对了姐姐,时辰不早,王爷到哪里去了?不是说这几天他该在……该在府里么?”

    静静对上弟弟近乎审视的目光,秋原佩兰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是,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晚饭后上方驸马遣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前日得了一柄好剑,请王爷去鉴赏。”

    秋原镜叶脸色微沉:“姐姐……”

    “你知道王爷是武将,素日没什么喜好就爱神兵良驹。结果接了帖子就去了,连饭都没有用完呢。”秋原佩兰微微笑着,引秋原镜叶到榻上挨着身边坐下。“说到晚饭,镜叶你连夜赶回京来,今日一早就进宫奏事,一跪一弄就是大半天——虽说宫里御膳是难得荣耀,用起来却未必尽心尽兴。然后还有传谟阁的述职,跑到姐姐这儿可别是还饿着地吧!我这就叫人传饭去!”

    见她说着便要起身。秋原镜叶急忙一把拉住:“姐姐别忙。我是从大司正……老师那里来地。晚饭也在那里吃过了。”见秋原佩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温柔笑容,秋原镜叶深吸一口气,定定凝视眼前温雅秀美地女子,“姐姐,镜叶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情,镜叶?”沉默一下。秋原佩兰随手拿过撇在一边的针线活计,这才微笑抬头注视弟弟。

    被那双异常温柔的眸子光芒笼罩着,秋原镜叶只觉心中一阵阵隐隐刺痛,涌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姐姐,你……靖王殿下对你好么?”

    秋原佩兰一呆随即低下头来,脸上却是一点点红遍。“镜叶,你怎么问这个?王爷对我当然好。”

    “姐姐,我不要这个‘当然’——你只说他对你好不好?”伸手按住秋原佩兰拿着婴儿衣服的双手。秋原镜叶固执地问道。

    低头看向自己被握着的手。秋原佩兰轻轻笑一声:“镜叶,你抓痛我了。”

    秋原镜叶闻言一怔,直觉放开手。但随即再次抓上她手腕,一句“姐姐”语音未落便觉手下有异。顺势望去,只见雪白皓腕上艳红光芒闪烁,秋原镜叶顿时张大了口。呆了半晌,这才缓缓抬头对上秋原佩兰双眸:“姐姐,这是……”

    “这是母后赐下地,跟王爷腕上地是一对。”拨动一下珠链,秋原佩兰静静说道,“诚郡王平安吉报送到京城地那一天,王爷到凤仪宫向母后报喜。北方雨水停息,诚郡王平安获救,白肇兴大人和你在潼郡救灾事务顺利,从京师到各地的水旱道路修整畅通,朝廷的各种政事进行得有条不紊……镜叶,这些日子王爷在宁平轩连日连夜地干,多少从未面对过的情况摆在眼前,从未经办过的事情落到手上,但为了安抚朝臣脸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犹豫迟疑,更不能给忧心的父皇母后再增烦恼,其中的艰难……这串珠链赐下来地时候说得明白,王爷为国为民的一切艰辛苦楚,可是都在这里了。”

    “姐姐……”

    “镜叶,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两年又跟着老师学习为政治国,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君臣之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更该知道,主君固然当信任臣属,身为臣属全身心地信赖自己的主君更是本分,是一切行事最基本的道理和准则!自己选择和认定的主君,就该全心全意地信赖,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摇信念,更不能动摇了为人臣子的忠诚!”轻叹一口气,秋原佩兰缓缓摇头,“镜叶啊镜叶,亏你日日夜夜地跟了王爷两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这身三司监察史地袍子,你怎么穿得住!”

    听她话一句比一句重,说到最后更是声色俱厉,秋原镜叶大惊失色,急急从榻上起身跪倒在地。“姐姐,是镜叶地错,镜叶知错了!”

    “知错了……镜叶,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跟别人不同。宁平轩的幕僚,或是跟随王爷征战多年地将领,或是直接从胤轩十八年大比中拔擢的殿生。只有你,是以在朝执事官员的身份进入宁平轩用事——虽然之前那三年是我在传谟阁,但在别人眼里秋原镜叶已是熟悉政事的干吏,而你也确实是。宁平轩中对朝廷六部各司的熟悉程度舍你无他,何况你在宁平轩只行走协作,真正的职属还在督点三司。身为老师的弟子,镜叶你的身份贵重到什么程度,你的信心稳固对宁平轩、对朝廷众臣又重要到什么程度,你有没有真正想过?!这两年草亭街到交曳巷,老师对你毫无保留的教诲,他的一片苦心和期望,现在看来……都白费了。”

    “姐姐!镜叶真的知错了,求你别再说了!”秋原镜叶将头死死按在地上。“真地,姐姐……别再说了!”

    轻轻拭去面上

    秋原佩兰定一定心神,俯身将他扶起。“不,我的镜叶,擎云宫的规矩你清楚。别说知道你的心气个性,就算不知道,只要你秉持公心认真为朝廷做事。哪怕就是当真存了私心偏向了哪个皇子王孙。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仅因为年纪。你更不肯为姻亲关系让人看轻了自己,两年来做事谨小慎微却又磊落大方,这些谁不看在眼里?可是,靖王殿下到底不是别的皇子王孙,他是你的至亲,是无间无隙的嫡亲姐夫啊!别人谁都可以说这说那,满朝文武、满天下百姓都可以怀疑他、甚至背弃他。只有你……只有你该时时刻刻站在他身边,不,站到他身前去挡那些唇枪舌剑啊!”

    顿一顿话音,秋原佩兰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镜叶,你知道吗,这些天他有多难?你出去办差,裴征又伤了。京中事情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顶着。可不管每天到多晚都必定回府。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按着规矩等他还要被骂不知体恤自个儿,可他自己呢?一日连两个时辰的安稳觉都睡不着。虽然从不对我说,可半夜里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地时候那句‘秋原要是在京里就好’让我心都拧成结了。镜叶。你问我他对我好不好,但我却先要问问你:还记得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吗?”

    秋原镜叶顿时浑身巨震,定定看向她:“那是靖王得胜回京后第一次大朝地日子,也是……镜叶第一次见到老师地日子。”

    秋原佩兰淡淡笑一笑:“是,镜叶,你记得很清楚。那么你还记得,当年老师答应为你治病、为我们解围的时候,提出了什么条件?”

    “……老师要你,嫁给靖王殿下。”

    “对!镜叶,你一定还记得,老师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秋原佩兰淡淡笑着,语声却有些微微的颤抖,“镜叶,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反对?为什么放弃救治自己的唯一机会?为什么别人看作青云捷径的皇室联姻你视为畏途,拼上背负欺君大罪也决计不肯答应?”

    “……因为镜叶知道:这不是捷径,而是火坑;不是恩宠,而是惩罚。”

    “是地!这是惩罚,这是他对我们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惩罚。不过一点狡智就敢自恃聪明,把朝廷典章法纪视为无物,真正的小子晚辈不知天高地厚!”缓缓摇头,秋原佩兰伸手揽住秋原镜叶肩头。“有过必有罚。而所谓罚,必使知痛楚而后畏,使人有畏怯之心,方能不忘本分规矩行事;而痛楚或在身,或在心,肌肤之痛与心神煎熬之苦原是一理,否则便算不得是惩罚——这两年来姐姐一切顺心,这一点却没有一天敢忘记。不过是心有所属,所以无论遭遇什么都甘之如饴。而殿下任何一点亲近爱护,都是施与我们姐弟的无限恩宠。”

    “可是姐姐,这些天来……至少这十来天他在——我已经问过郭绣了,姐姐,你就真的不伤心不难过吗?就算这是惩罚,就算认了这一切是我们曾经犯错应该遭受的,可你这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微微一笑,秋原佩兰轻轻抚一抚弟弟的额发。“不好受。想到他吃下那么地苦,想到他无辜受累地郁气无法发泄,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被迫要练得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这些天,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日更多——皇上旨意是不让他去拜见什么人,可从来没有拦着别人拜上门来。不管意图是什么,总是一天到晚连个喘气地时候都没有,还不如索性找个合适地方躲了开去,清清静静不受搅扰。都说夫妻一体,他心里如何我怎么不清楚?这份安稳才是王爷眼下最需要的。至于那些所谓的委屈不公都只在旁人眼里,与我,还有你,又有什么关系?镜叶,你……懂我的意思吗?”

    凝视那双满是期待的温柔眼眸,秋原镜叶深深吸一口气,起身退后撩衣下跪,向着秋原佩兰重重磕下头去。“姐姐的教导,镜叶全部都记住了。镜叶这就去了,请姐姐不要担心。”

    “等等,镜叶,你要去哪儿?”

    “传谟阁——明日大朝,镜叶不能让靖王殿下再孤身一个人跟那些小人对抗!”

    “不,王爷从来不是一个人。”摇头轻笑,一边起身走近,顺手在桌上斟一杯茶水递过面前,秋原佩兰凝视弟弟,“别忘了,还有老师——这个承安京里、这个堂堂北洛帝国、这个世上若只剩下一个人向着王爷,那就是老师。”

    秋原镜叶用力点一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姐姐。”

    “快快去吧!”

    含笑目送弟弟离去,秋原佩兰这才坐回榻上重新拿起针线。

    烛光摇摇,鲜红缎面上悄然点染了两点深色,仿佛窗外月影浑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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