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侯府回来的第二天。三少奶奶范熙如便将祭祖的程序、宗族大会的章程以及一应用度花费都列好单子,派身边的大丫头雕栏送来东府给二老太太与二太太过目。卓氏发现当中有几处已经修订过了,倒是比先前商量的又更细致了几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雕栏,见她不动声色,只是低头得体地笑着,等候上头发话,便转头去问婆婆:“母亲觉得如何?”

    二老太太歪在榻上,听春瑛小声读着单子上的内容,自然也听出其中的改动之处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你们老太太已经过目了?你们太太又怎么说?”

    雕栏笑着回话道:“我们三少奶奶已经回了我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照着先前商量出的章程办即可,我们三少奶奶又去请我们太太的示下。我们太太说身上不好,叫我们三少奶奶只管尽力去办,哪怕是有什么想得不周全的地方,自有长辈们纠正,即便真出了错,族人们知道我们三少奶奶是新媳妇,头一回办这样的差事,也不会见怪的。我们三少奶奶不敢拿大,又去向大少奶奶请教。大少奶奶又去向族长家的大少奶奶打听了,最后两位少奶奶一合计,才修订出这个章程,只是担心还有哪里想不到的,特来请二老太太与二太太的示下,请二老太太与二太太多多指正,不吝赐教才好。”

    春瑛听着这一串太太奶奶的头都快被绕晕了,二太太早就笑了出来:“从前攸哥儿媳妇还未过门时,带着你来我们家做客,倒没看出你有这么一张伶俐的嘴。这满口的奶奶太太说的都是谁?但凡心思转得慢些的,就要被你难住了。”

    雕栏忙笑道:“若是向别人回话,奴婢自当慢慢说,把一句话掰成三段,务必要叫人一字一句地听得清楚明白。只是到了二老太太和二太太这样精明的主子跟前,还这般哼哼唧唧的,即便二老太太和二太太不发话,这屋里的姐姐们就要先将奴婢打出去了,回话回半天,也没把事情说清楚,叫二老太太与二太太听得着急!”

    屋里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春瑛扯着嘴角道:“往日也没见你装小姐般斯斯文文说话,哪一回不是倒豆子般说得又快又急的?我们太太是夸你口齿清楚,说话明白,谁夸你说话快了?还编排起我们来了。我们几时把你打出去过?好没意思。既这么着,我倒真要把你打出去一回了,也免得担了虚名。”说罢真个起身来要推雕栏。

    雕栏笑着求饶,二老太太乐呵呵地道:“罢了。春瑛饶了她吧,看她说得这样可怜,我倒不忍心了。”说罢让卓氏将单子留下,“回去告诉你们三少奶奶,我们心里有数,让她只管放手去做,以她的才干,这种事难不倒她,再有不懂的,去问你们家老太太。我们自家还有一大堆事要办呢,未必腾得出手,只怕帮不上什么忙,只等到了日子去宗祠就是。”

    雕栏忙屈膝应了,恭敬地告辞而去。春瑛送到院门外,笑眯眯地道:“三少奶奶才过门就接了这么重要的一桩事务,真真能干,我听其他丫头们说,不但侯府与我们东府,连族中其他几房都听说了三少奶奶的贤名呢。昨儿晚上,我们院里的几个小丫头还在私底下说,侯府三少奶奶是个极大方疼人的好主子。”

    雕栏迅速回过头。面上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便笑着挽住春瑛的胳膊,嗔道:“好姐姐,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有什么话说不得?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多教教我吧。”

    春瑛笑笑:“你这样能干,怎会做不好?我可不敢说教你的话,叫人听见了,我说不定还要倒赔你们一人一两五钱银子呢。”

    雕栏脸色变了变,迅速扫视周围一眼,见其他人都离得远,便低头压低了声音说话,状若谦卑,实际上的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一向相安无事,不过是借借你们府上丫头的嘴罢了。方才在里头你也听见了,凭姐姐的聪明,不会不明白吧?你当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姐是怎样嫁进那府里的,我不信你不知道,上头还压着那样一位婆婆,叫人怎么过日子?!横竖对你们东府的人没坏处,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春瑛淡淡地道:“你们再不容易,也只在自家府里闹便是。我手下的女孩子年纪都不大,还没见过世面呢,叫几两银子带坏了,将来教不好怎么办?若只是说几句好话,我就真当看不见了,但编排别家的当家主母,叫人查出来,倒霉的是谁?”

    雕栏眼珠子一转。当机立断:“我知道了,放心,我们再不会招惹你们府里的人!”

    春瑛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小声说:“放心,上面还不知道呢,我就当没这回事,多谢三少奶奶赏那些小丫头钱,她们必会感恩的。”然后提高了声量,“好妹妹,得了空记得过来看我们呀!”雕栏也亲亲热热地点头应是,便满脸带笑走了。

    春瑛笑眯眯地送走了人,回屋复命,又在二老太太跟前服侍半日,回到自己的房里,看到秋雁坐在窗边做针线,似乎是在等自己,便问:“有什么事?”

    秋雁忙起身道:“我又问了几个小丫头,又找到了两个,她们都答应不会传西府大太太的坏话了。只是其中有一人透lou,院里的婆子们兴许也有人得了银子,这该如何是好?”

    春瑛道:“我跟雕栏已经打过招呼,她们不会再来招惹我们的人了,银子收了就收了吧。如今暗地里骂西府太太的人也多,咱们就冷眼看着,把院里不安份的人提出来,敲打敲打,省得以后再有这种事发生。回头我再跟青鸾提一提,叫她留心太太院里的人就好。”

    秋雁点点头,皱着眉坐下,叹道:“我们在南边时,常听得别家府里婆媳斗法闹的笑话,没想到进了京,还能在身边看到这样的事。幸好咱们府里没有。只是不知道,将来四少爷娶的媳妇,会是什么样的人?”

    春瑛倒不担心:“有老太太和太太亲自把关呢,你怕什么?就算真的不好,难不成她还敢来招惹你?咱们还是先顾着自己的事吧。我怀疑这回跟锦羽有些关系,只是没证据,不好说她,你平时多帮我留意一下几个二等丫头。我拦了她们的财路,只怕她们心里不大愿意呢。若是让百灵去,只怕消息就传开了。”

    秋雁应声去了。春瑛坐在炕边,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把这件事丢开不提了。

    接下来是除夕、新年,又是祭祖又是团年饭,还有放焰火什么的,各样仪式与各路前来做客拜会的人马直闹到大年初八才消停些。因东府里有惯例,正月里不动刀剪针线,二老爷二太太忙着四处拜年,有时还会带上儿女,二老太太不耐烦出门,闷在家中没事可做,便请了族中妯娌或晚辈媳妇来说说话,有时也会叫上一众丫头陪着解闷。那位早已升级做了姨娘的喜鹊就成了松颐院的常客,二老太太一时兴起,又命人把出嫁的几个旧时大丫头也召了回来,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春瑛只陪了一次,便没再参加这种聚会了。她们都是彼此相熟多年的,连松颐院里的二三等小丫头和婆子们,也有不少是跟着去过南边,或是上次回京时相处过几个月,说起从前的经历,那是一溜一溜儿的。春瑛cha不进嘴去,倒觉得没意思,自己仿佛成了外人。况且这一屋子里,多的是温柔细心的前任大丫头们,一个个上赶着殷勤侍候二老太太。哪里用得着她在跟前端茶倒水?她便索性穿了大衣裳,往府里四处逛去,看望当值的婆子媳妇,巡查各处灯油火蜡,等到二太太回家请安时,还能提醒几句,反倒让两位大boss以及小boss四小姐觉得她细心周到。

    过了初十,二门上传了家信进来。春瑛揣着回了屋,就着雪光细看。信上说,父母已经被陆姐夫接到家中,暂时安置在后罩房里,一家人新年里聚在一处,别提有多高兴了,只是担心她在东府里过得好不好。父母已经在年下往府里磕了头,只是主人家事忙,徐总管很快就让他们走了,因此没找到机会见她。等到开春后官府开衙办差,回来拿文书的时节,再想办法见她一面,有好些话要说呢。陆姐夫已经说好,等文书一下来,户籍办好了,就马上办过户的事。新宅子就在姐夫家附近,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已经去看过了,过了正月就开始修整,打家具。特地给她留了一间西厢房,大小跟从前大院里住的那间屋子差不多,单给她一个人住,问她要打什么样的家具……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十多张纸,上头的字迹有鸡蛋般大小,正是弟弟小虎的手笔,虽然歪歪扭扭的,却难得把字都写清楚了,总共只有四个错别字,语句也还算通顺。春瑛看得一边笑,一边鼻头发酸,心里却隐隐生出一股雀跃,恨不得立刻去将来的新家看看。那可是真真正正属于他们家的房子,不是主人家分配的,也不是挂着别人名头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他们总算抓住一点实质的东西了。

    信是辗转传进来的,也不能担保没有人会拆来偷看,因此信里没提到一些比较秘密的事,比如那些房产的处理,以及将来的生计等等。春瑛只等年后官府开衙,管家把父母的文书办好后,能见他们一面,到时候再把话说清楚。

    再把信重新看了几遍,春瑛小心地将信收起来,用布包好,塞进镜匣里。这时门敲响了,她起身去开门,外头却是秋雁,一脸不悦地小声道:“那边太吵了,借你的地方坐坐。”

    春瑛忙迎她进来,笑问:“大过年的,你摆出这付脸来,当心老太太不高兴。”

    “老太太才见不到呢!”秋雁一屁股坐在炕边,“昨儿闹了一日,老太太也累了,正在屋里小睡,百灵带着两个丫头在边上侍候,用不着我们。我只犯愁那位喜姨娘,明明叫了她今日不必来的,她还要跑过来,知道老太太睡下了,便到锦羽的屋里,叫了一堆丫头去说话,说得高兴,还把自己的首饰拿过来给她们试戴。吵吵闹闹的,我在隔壁没法睡觉!论理说,她不忘本是好事,可惹得小丫头们心都乱了,我怎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呀?!”

    春瑛皱了皱眉,随即笑道:“罢了,现在过年,就当是让她们玩儿吧。那位是老爷的姨娘,别得罪她就是了。”

    “谁要得罪姨娘?”青鸾从门外进来,笑吟吟地递过一个布包,“靖王府昨儿送来的果子盒,太太不爱吃甜的,分了些给少爷和小姐,剩下的我们包圆了。我每样挑了几个,特拿来给你们尝尝。”

    春瑛与秋雁谢过,打开包用细碟子装了,五颜六色地摆了半张桌子。春瑛又要了热茶来,三人坐在桌边边吃茶点边说话。秋雁将方才的话说了,青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抿嘴斜了春瑛一眼,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说起来,我倒从太太那里听说了一件事,原来你的姻缘已经定了,还是了不得的人家。真真好福气!”

    春瑛不好意思地笑笑,秋雁忙追问:“是哪一家?我们认识不?”青鸾只是嚼着颗栗子笑而不语,秋雁催得急了,她才小声说:“虽不认得,但听说是极有来头的人家。昨儿一屋子的姐姐们,有几个嫁给了管事,或是外头的人家,人人都说她们有福气,照我说,都不如春瑛。小门小户算什么?嫁到大户人家才威风呢!”

    春瑛见她越说越离谱了,忙推了她一把:“胡说什么呢!我几时要嫁大户人家了?”

    “谁骗你呀?我可是听到老爷……”青鸾忽然住了嘴,往外头看看,才回过头来,小声继续道,“我可是听到老爷和太太亲口说的。你别哄我,自家姐妹,这样的好事,瞒我做什么?!”

    秋雁忙拉着春瑛追问,春瑛脸热,只推说青鸾不kao谱,三人闹成一团,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丫头们的惊呼,忙跑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徐总管抹着汗站在廊下,喘着粗气,急得打转,一见春瑛出来,忙对她道:“快请老太太起来吧,有件要紧事,老爷太太不在家,只能请老太太的示下了!”又叫青鸾,“快回去叫人传信给老爷太太,请他们立刻回府!”

    春瑛吃了一惊,忙拉着秋雁进屋服侍二老太太起身,青鸾也急急走了。二老太太也听到外头的声响,匆匆起来梳洗了,来到堂上,顾不得坐下,便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总管忙道:“靖王府派人来传的消息,叫我们两府暂时别出门,说是最早今儿傍晚,最迟明天早上,京中必生变故,搞不好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让老爷仔细着,别叫人算计了呢!”

    老太太顿时脸色一变。春瑛只觉得臂弯间一重,忙用力扶住,心下也惴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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