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起来。却是个阴天,寒风刮得人直打哆嗦。春瑛全家换了低调的旧布衣裳,拿着包袱雨伞打算出门与王家人会合。小虎早在昨天晚上就由二叔带回家去了,过两天就送到秋玉那里去,因此路家人只需拿好自己的行李,倒也不算累赘。

    路妈妈屋里屋外地再看了个遍,摸了个遍,心里难受得很,又哭了。春瑛见状便劝她:“娘,别伤心了。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兴许咱们还能再回来呢?”见母亲不理会,便赌气道:“咱们家搬回来也就是几年功夫,以前的旧房子还住了几十年呢,当初搬离大院时,也不见你有这么伤心。”

    路妈妈啐了她一口:“胡说!那能一样么?!”再摸一摸那曾经擦了无数遍的八仙桌,还有用了十多年的纺车,哽咽道:“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了……”

    春瑛嘀咕:“平时还总是说桌子纺车旧了要换的……”路有贵看了她一眼,她便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再不走,叫那些人拿住了把柄。打坏东西还是小事,娘难道不怕他们当着众人的面就把我们骂得下不来台?”

    路妈妈闻言,扭捏了一下,便收了眼泪,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路有贵昨晚上打听到,今日负责押送的是太太一个陪房的儿子,姓安名四奎,与王家有些嫌隙,正是当年太太安氏曾有意将南棋许配过去的那名后生,今年二十有三了,也没有正经差事,不过是帮着跑跑腿,递个话,因他嘴巴伶俐,又会奉承,太太反倒觉得他能干,时常交待他办些不方便叫侯府仆役插手的事。

    这安四奎性情有些狂妄,又吃酒赌钱无所不沾,除了与他臭味相投的几个狐朋狗友或是底下巴结讨好的人,别人都远着他的。自从南棋拒了亲事,又嫁了别人,他便认定了王家人瞧他不起,故而深恨王家。安氏本来只是要将春瑛和十儿两个丫头撵走,吴家媳妇等人进言搬走了路家夫妻,这安四奎却把十儿一家子都弄走了,若不是安氏顾虑到儿子的面子。只怕其他姓王的都要吃挂落。

    春瑛一行远远便看到王家大院门口围了一大圈人,正觉得疑惑,走得近了,才发现路面上散了一地的包袱箱子,里头的女子衣裙与梳妆用具都露出来了。一个后生带着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丁,抓着根棍子戳戳翻翻的,见到有值钱东西便一边骂一边拣出来往自己身上揣,偶然有人拎起一件小衣,还猥琐地闻一闻,嬉笑着挤眉弄眼。临近的院门里头,隐隐传出女孩子哭泣的声音,还有妇人咒骂的话。

    这里相邻的两三个院子住的都是姓王的人家,原是被太太下令搬到一起聚居的,因此围过来的多数是王家人,见那安四奎如此过分,都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有人要扑过去拦,叫几个家丁拿棍子挡回去了。围观的人都指指点点,却又敢怒不敢言。

    春瑛心中又惊又怒,忙拉住了父母,不让他们靠过去。路妈妈气愤地道:“这是做什么?!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的!”路有贵沉着脸色。拉住旁边满面气愤的一个王家人问:“管事们都到哪里去了?!那人做这种缺德事,就没人来管管?!”

    那王家人愤道:“人都死光了!有谁来管?!等着瞧吧,三少爷回来了,我们必是要上告的!这简直就是打三少爷的脸!”

    围观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嚎哭,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十儿的爷爷出来了。只见他一边嚎一边叫道:“太爷!太爷!你怎么去得这样早啊!瞧如今这府里都是什么人在当家!几辈子的老人死的死,卖的卖,剩下的几个都要往那见不到人的地方儿去了!倒是那些外姓的奴才,下作黑心秧子,也不知道仗了谁的势,讨了谁的好,便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太爷呀,您的正经孙子,都叫人爬到头上去了啊!!!”嚎完了,又哭起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身上又不好,还要为这些黑心秧子生气。老太太,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呀!!!”

    这位王大爷,原是夜里打更的,干了几十年,有一把好嗓子,放开了嚎,便嚷得街头街尾都听到了,人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私下议论不已。

    那安四奎见状,气得一扬棍子:“老不死的!你是嫌命长了是不是?!当心我一棍子下去,就叫你去见阎罗王!”

    王大爷却一把夺过身边某位围观群众手中的扫帚。将他的棍子挡了回去,吹胡子瞪眼地道:“你这臭小子,也敢在你王爷爷面前拿大?!你王爷爷侍候太爷的时候,连如今的侯爷都要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你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就敢朝我舞刀弄棒的?!”

    安四奎气得抬手就要打人,被十儿的父亲和叔叔联手拦了下来,后者又劝父亲:“爹消消气,您年纪大了,犯不着跟这种小人治气。自有人教训他。”前者冷笑地指着安四奎道:“我知道你老子娘是太太的陪房,但你也别把事情做绝了!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得准!指不定过几个月,我们家又起来了。你老子也曾来我们家吃过酒,你做小辈的,还是有点礼数的好!”

    安四奎嗤笑:“你们这帮人就别做梦了!我告诉你!但凡有我一日,便绝不容你们有出头之日!”然后不屑地瞥了院门内一眼,笑容里便带了八分轻佻:“就算把你闺女脱光了送到我面前,我也不稀罕!”

    春瑛听得义愤填膺,这家伙以为他是谁?!

    十儿在院里听见,也收了哭声,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

    安四奎撇嘴道:“你算什么天鹅肉?别做梦了!还以为三少爷会救你不成?他若是真想救你,这会子也不会躲起来了。”

    十儿猛地冲出来朝他呸了一口,冷笑道:“别在这里挑拨离间了。我早打听过,三少爷昨儿去了靖王府,还没回来呢!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你别把自己当成是宝贝了!你难道还能跟三少爷比?!”

    “死丫头,还嘴硬?!”安四奎磨牙,“我告诉你!我可是太太的人!你不过是三少爷跟前一个小丫头,难道三少爷还会为了你违太太的意?!”十儿一愣,那安四奎打量她几眼,不怀好意地笑笑,便要伸手摸上来:“我劝你,还是乖乖的……”

    春瑛冷着脸。将包袱塞给母亲,手里拿着把青油伞,便上前将那安四奎挡开,冷冷地道:“安小哥,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混说的?!”

    安四奎冷不防被人插了一杠,有些恼怒,见又是个年轻丫头,便轻佻地笑笑:“爷怎么不能说了?你是谁家的闺女?瞧着倒比王家丫头还水灵些。”伸手又要摸过来。

    春瑛再一伞挡开,柳眉竖起:“照你这么说,难道太太还下令要你当街打翻人家的箱笼包袱,打人骂人,调戏三少爷的丫头不成?!你果真这么说了,就该打嘴了!太太是什么人?堂堂庆国侯夫人!怎会命人做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分明是你假借太太的名头,故意在这里胡作非为,败坏太太的名声!”说罢扫了四周一眼:“总管大人在哪里?!各位管事在哪里?!当家主母的名声都快被毁尽了,怎的还没人出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安四奎恼羞成怒,发狠道:“死丫头,你找死是不是?!”

    “还不知道是谁在找死呢!”春瑛冷哼,“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当这后街上住的,就只有家生子儿么?!李氏族中各支各房的爷们奶奶们还在呢!你大清早地在这里闹事,可有把李氏一族放在眼里?!”

    “呸!什么李氏一族?!跟我什么相干!”安四奎一时骂顺口了,也没留意春瑛说的是什么,却有人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自己做了李家的奴才,却连自己主子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又有旁人嗤笑:“你说错了,他原是安家的奴才,跟咱们李家可不相干!”“既与李家不相干,他在这里耍什么威风呢?我们李家的奴才,是随便让人糟蹋的么?!”

    诸如此类,种种非议之声,此起彼伏,听得安四奎满腹怒火,与那些人对骂起来。路有贵挤过来跟王家人打招呼,春瑛便握住了十儿的手,十儿才受了委屈。眼圈儿还在发红,却已不再生气了,只拿看死人的眼光瞥那安四奎。

    “都在这里闹什么?!”人群外围传来一阵怒吼,众人忙让开通道,一个五六十岁管事模样的老人背着手,十分有气势地走了进来,春瑛认得他是东府的徐总管,与十儿对视一眼,齐齐施了一礼,口称“徐总管好”。王大爷颤悠悠地走过去作揖。

    徐总管忙扶住他,和气地安抚了几句,才冷冷地转回头,盯住安四奎:“既是大太太吩咐你办事,老实办就是了,搞这许多花样作甚?!倒闹得人人皆知,害得你家太太的名声都坏了!”

    安四奎知道他身份,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道:“徐老爷子,这是我们侯府的家务事儿,您是东府的大总管,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徐总管不怒反笑:“你老子到我跟前,还要作揖问好呢,你是什么东西?!敢用这口气跟我说话?!”

    安四奎撇开头:“得了,您老就别摆总管架子了,你家主子不在家,你这个总管就该夹紧尾巴做人,免得得罪了一族里的主子,到头来,什么脸面都没了!”

    徐总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听起来倒象是我主子在教训我……”说罢脸色一变。“什么东西!李家的事,几时轮到你姓安的插手了?!别拿亲戚二字来压我!前几年我们老爷太太在京里时,安家太太巴巴儿地上门来说了一车的话,却是想问我们太太借五百两银子过年!说好中秋前还上,如今过了三个中秋,还不见影子呢!偏上个月,安太太又来了,在堂上跟我打了半天的官司,却只是为了讨几两燕窝吃!我真不知那是哪门子的亲家太太!你太太怎的就不理一理?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助一助也没什么要紧,何苦叫人看了笑话?!想那范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每年打发人上京送年礼、节礼,可是从来就没漏过我们东府!这才是大家风范呢!你要是不服气,拿原话报给你太太去,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罚我!”

    安四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听到周围众人的低笑声,更加羞恼了。徐总管也不理他,径自回头盯着春瑛和十儿看了几眼,又问春瑛:“你是哪家的闺女?姓路还是姓王?”

    春瑛答道:“我是路家的,路春瑛。”顿了顿,又福了一礼:“多谢徐总管助言。”

    徐总管摆摆手,又朝路有贵笑笑:“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这闺女不是个随意让人欺负的,将来想必有她的造化。”

    路有贵笑了笑,作揖道:“不敢,只盼着她这辈子平安就是了,我还怕她脾气太大了呢。”

    徐总管笑了,转头安慰了王家人几句话,便招手叫了个小厮来:“小堂,你跟着王路两家人上路,到了庄上,看着他们安顿好了,再回来。若是有人欺负他们,就回来告诉我。”

    安四奎凉凉地在后面道:“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徐总管只是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敢跟一族里的主子作对,难道还办不了你?前儿你赌钱才输了一百两银子,欠条可是在我们府里呢,若是我送到侯爷跟前,不知侯爷会怎么说?”

    安四奎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打着太太的名头,的确可以在府里横行,但侯爷一发话,太太说什么都不敢吭声的。咬咬牙,他恨恨地骂手下的家丁:“傻愣着干什么?!多早晚了?!再不启程就来不及了!”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又被他骂了几句,才行动起来。王家人飞快地拾起行李整理好,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架旧马车,扶王大爷坐了一辆,又让女眷坐了另一辆。整个过程非常迅速利落。徐总管笑着点头:“果然不愧是王家人。”拍了小堂一记,才施施然去了。小堂看了安四奎一眼,笑着问:“安爷,您不走么?”安四奎暗暗磨牙,大声哄走了围观的人群,才一挥手,示意出发。

    马车慢慢地走着,春瑛掀起帘子四处张望,疑惑胡飞怎么没来?心里忽地一跳,又觉得脸上发热,突然听到十儿在旁边道:“那徐总管可真威风!可惜了,他为什么不是咱们侯府的总管?”

    春瑛心中一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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