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芷城往长安,先是一路向北,沿着芷江走到烟波湖,便就要转向西走了。自此,芷江澄碧,便再也看不到了。

    萧因卷起车帘,正值高秋,烟波浩渺,蘋草渡洲都好像笼在烟云之中,如梦似幻。芷江清凛澄澈的声音,到这里也似乎迷蒙了起来。远山似黛眉,也是迷蒙将醒未醒的佳人的眉。

    “停车!”

    萧因甩开采蘋的手,独自一个下了马车,向着水边走来。

    烟波湖离芷城不算太远,从前,姐姐未出阁的时候,最喜欢这里,萧因还记得,当时姐姐笑靥如花,正是一个满面神采的幸福女子。她笑着对她说:“阿因,这里,最配得上一曲白频洲。”

    白频洲,那是姐姐最喜欢的曲子,是那个人作的曲子。萧因却不喜欢这样的曲调,觉得婉转有余,哀思太过。姐姐曾经说,等她大些了,自然会明白这样曲子的好处。明白这曲子之前,萧因更先明白的,却是姐姐的心思。

    这样悠悠如诉的曲子。当年,姐姐笛声相合,曲调间,看向抚琴人的眼神,却是眉眼俱笑的。可惜了,如今姐姐便是连这个曲子想要听听,也怕不再是同样的意味了。

    这倒不单单是因为,“泉下公子”的琴艺,穷尽长安也未必能找到可以相当的。

    萧因尚且年幼,却也有了些惆怅。

    清泠,悠远,婉转。

    拨烟撩雾的,好像又听着那首曲子了。

    泉下公子亲奏的曲子。

    芷城的林析公子,可真是成名年少,令名远扬。萧因觉得,似乎从自己记事情起,芷城的王公贵族就以能听林析公子亲奏一曲为至高的荣耀。芷城的一众文人才子们,觉得如此琴声,怎样的风流辞藻都不足以形容,倒是山林泉水、自然之工或者可以媲美一二。正好他有姓林,故而有了“林泉下”的美誉。林析也是一笑纳之。

    乾元十年的时候,中秋佳节,芪兰王庭来了一位贵客——大周的皇太子。芷兰宫夜宴,大摆筵席,美丽的舞姬们腰肢袅娜,舞尽风光。

    宫前水榭,林析峨冠博带,款款走向水榭,手里执着他那把天下无二的焦尾琴。林析只那么一坐,广袖轻轻拂过案上的焦尾琴,芷兰宫宴席间的旖旎风光便登时失了颜色。

    慢捻,轻挑。顿时婉转流淌,仿佛波光乍现。

    宴席间的人应当都在曲音之间痴醉吧,萧因当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倚着芷兰宫西廊的阑干,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好美,月色流光泻下,水榭间公子如玉,音韵悠然迷离。

    芷兰宫前的舞姬娇娥、觥筹交错倒是多余了。

    萧因看到端坐在上首的那个身着蟹毂青色华服,束着鹅黄冠带的男子,手执酒盏,和众人相谈甚欢。

    “林大人的公子,才气天成,果然不负盛名。与洛阳桓右相家的二公子,还真是称得起那一句“南林北桓”了。”

    “太子谬赞了,犬子怎敢与右相家的公子并称。”

    ……

    他们还在说什么,萧因如今倒是都记得不是很清了。不过当时小孩子脾性,心下的不屑如今倒还记得很清楚。当时看着姐姐与林析琴笛相合,总是觉得那是天下最美好的情景了。若说洛阳还有一个可以同堂堂泉下公子相媲美的人,她自然不信。

    一曲罢,宫女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芪兰特有的解酒的香茅茶。萧因小孩子兴起,抢过了为首宫女手里的漆盘,往茶盅里到了半盅清酒。

    奉茶时候,芪兰王看到幼女萧因竟混在宫女之中,捧着托盘向太子奉茶,当下很是慌张,便要责令女儿退下。太子却只是一笑,接过了茶盅,喝了一口,神色微动,转而又恢复了笑意。

    “小王幼女自幼被骄纵惯了,竟没半分规矩,还请殿下恕罪。”芪兰王当时的神色让萧因也一下有些慌张了。

    “无妨,翁主正是活泼的年岁。”太子的声音倒是没有一丝的波澜,“倒是芪兰的茶味道很是独特有趣。”

    现在回想当时,萧因倒是觉得有些惘然。那时自己可真是胆大妄为,不过是为小孩子家的争胜心切,竟然连堂堂的皇朝太子也捉弄了起来。从来,萧因就好像是萧绮云和林析的小尾巴一样,那个时候的林析和萧绮云,真是年少的萧因心中最完美的才子佳人。她自是不许任何人随意品评林析,哪怕是太子也不行。

    可是长姐的婚事,却让萧因心里生了莫名的怨气。天家旨意一下,谁也不能奈何,哪怕是俊逸风流的泉下公子,也无能无力。

    萧因冲进林析青梧山的别院,大闹了一场。她第一次端着翁主架子,指责他,竟然都不能亲去相送告别。萧因现在想想就觉得当时的自己委实可笑,自己认真是气这件事吗?不能相守,似乎本就当果决相忘。

    何况她恼的,分明是世间自此,再无琴笛和合白频洲。

    可是林析却默默受着她无理的大闹。萧因还清楚地记得,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只是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焦尾琴。

    萧因后来的记忆倒是模糊了,大约是大病了一场。后来便就绝少见到林析了。

    如今却好像久别重逢一样,竟好像又听到了那琴音。

    萧因有些恍然了。

    “嘣——”

    “啪!”

    两声刺耳的响声,悠然迷蒙的烟云顿散。

    “什么人?”

    “都护大人,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无知乡民,竟胆敢来扰了世子与翁主的车驾。”

    大抵世人无知时,总是只敬罗裳不敬人的。一身麻布衣衫的林析,似乎也与当年峨冠博带的太子座上宾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许久未见,林析憔悴了。从来俊逸风流的泉下公子,如今竟是满面的颓态。焦尾琴横躺在他的脚下,分明已经摔得琴弦崩坏。

    跨刀立在一旁的邓曜,神色依旧是寻常的冷淡,只是吩咐黑甲卫:“该启程了,护送翁主上车。”

    便是这无知仗势的太子府家奴,萧因心中顿时悲怒交加。怎么能不悲不怒?为这仅奏了半阙的、纵使千金散尽也难得一闻的白频洲,为这稀世的焦尾琴,更是为了林析。

    黑甲卫躬着身子,请萧因回马车。萧因却半晌不动。

    当年,她曾经怨过林析,连送姐姐一程的勇气都没有。如今,看着地上摔坏的焦尾琴,她倒是又难过得心疼了起来。

    他是后悔了吗,可是这曲迟来的白频洲,姐姐终究听不到。

    她竟然不敢看林析的眼睛。

    “邓都护,你能告诉我,是谁摔坏了林公子的琴吗?”萧因厉声问道。

    邓曜未及答话,旁边两个黑甲卫身形微颤,顺势跪了下来。

    “阿因,”萧因正要发作,却被林析打断了,“不必追究了。我本就不会再抚琴了。”

    萧因抬眼望着林析,竟不知该说什么。

    “从今而后,不会再有什么泉下公子了,也不必再有焦尾琴了。”他说完这句话,竟没有再看一眼焦尾琴。他只是拱手作别,便转身走进了蘋草渡洲的烟波苇草间。

    萧因蹲在焦尾琴边,把琴上沾的杂草泥土轻轻拨开。

    “天色不早,还请翁主上马车。”邓曜的声音依旧不起波澜。

    萧因抱着琴,走到马车前。一个黑甲卫早已经跪在车辕前,头压得很低,等待着为主子垫步上车。

    萧因怒气犹盛。

    “你起来,”萧因对着黑甲卫说道,转向邓曜,“我要他来!”

    陆鼎夫骑马过来,未及说什么。

    倒是萧奂卷起车帘,低沉着声道:“阿因!”虽说邓曜不过是太子府家臣,但到底是东宫都护,妹妹这样,委实太过。

    邓曜却早已经阔步至车辕前,俯身跪下,一如之前那个黑甲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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