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争辩的议题是墨家该不该变法,而到底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议题,必定和近来稷城不知道从何升起的一股呼吁变法的潮流有关。

    只不过,因为涉及到朝堂,学子们都还算保持着些许克制。要知道妄议朝政这事儿,放在天下任何一国,都不是什么轻易的罪过,严重者甚至可能会被官府缉拿归案。

    但稷上学宫超然的地位却使得它的学子拥有着比天下任何一国都开放的治学之心,他们对于强权并不如何畏惧,甚至敢于正义直言,哪怕因此会人头落地,也不肯后退半步。

    而这一切的开端,不单单是因为稷上学宫的数百年传承,更因为当年稷朝末代皇帝主动退位的那一日,墨家巨子为了诸多学派能够继续保有活力,不肯称帝,依旧以巨子身份统领国政,开了一代先河,也激励了学子们治学之心。

    从那之后,稷上学宫早已经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最为宏伟的殿堂,甚至有“不入稷上非名士”的说法。

    秦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气派的景象,相比较起来,荆吴太学堂虽有治学之风,可目的还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为主,多了几分束缚,少了几分求道之心。

    看来,高易水所说的天下修行者,稷上学宫独占一半的话语,不见得是大话。

    “在我看来,变法自然是势在必行的。自前朝以来,天下纷争不止,我墨家虽然如今拥有天下最大之国土,但如今政令不通,朝廷中枢和地方上下貌合神离,法令半新半旧,早已经是衰微之象。”

    此刻,殿堂的中心中,一名身穿旧棉衣看上去略有几分寒酸的学子正站在中心阐述着,声音激昂如潮:“若我们不早做变法打算,日后何以完成当年老巨子的大业,匡扶天下,还天下以太平?”

    “危言耸听。”有人说是,自然也会有人说不是,稷上学宫的辩论本就是人人可言,更不用说是坐在最中心的桌案前的学子。

    在话音刚落的同时,一名戴着高冠的学子就已经站了起来,但即便是他并不认同那位学子的话语,依旧是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巨子大业,和变法有什么干系?难不成没有变法,老巨子的一统大业便不能完成了?要知道,变法虽是一把利剑,可容易伤人伤己。当年墨家尚且不如今日这般大时,邻国宾国就曾经图谋变法,最后呢?”

    高冠学子冷声道:“非但引起朝堂动荡,军旅混乱,就连宾国国主都因此死于一场兵变之中,这才被我墨家一举荡平。若变法真那么管用,又如何解释宾国亡国一事?”

    “此言差矣。”这时候,又有人站了起来,道:“兄台之说宾国变法之失败,却不说他国变法之成功,岂非有失偏颇?当今天下,西边的唐国,从前朝开始到如今,已经是历经三代变法,才有了如今殷实的国力;北边的沧海,曹孟所推行的法令也早已与前朝大相径庭。单说他的屯田之策,就不知道让多少百姓衣食富足,加上严明军法,这才养出了那数十万虎狼之师。”

    这名学子一路走到高冠学子面前,冷笑道:“就算是南边的荆吴,它立国时间最短,可在那个诸葛宛陵的操持之下,削封地,立新法,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我墨家呢?十年来,南边一场水灾,北边一场旱灾,国府居然拿不出足够的粮食去赈济,传出去都有些可笑。”

    这也就是稷上学宫子弟敢于说这样的话,换成另外几国,只怕早就被官府的人抓了起来。

    只是高冠子弟依旧不以为然,哼声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情,依旧不足论道。要知道,墨家上下军队,至少也有四十五万之多,算上零散的军队,足足有六十万,天下哪一国能有这样庞大的军队?而那几年正是战事激烈之时,战事要粮草,战死将士们的家眷也需要抚恤,府库就一个,哪里能面面俱到?何况后来巨子还不是指派了仲夫子赈灾,引百姓重归田园?”

    “重归田园?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我怎么听说,那两场灾荒之中,至少有数万百姓饿死,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你现在说什么不能面面俱到,可那些死去的百姓同意么?”说着,学子们的言辞已经激烈起来。

    “这怎么说的?明明是……”

    秦轲正听得入神,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子的位置,有人在用力地拉扯着,随后转过头,看见蔡琰正在给他使着眼色:“别在这里傻站着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这才刚刚开始呢,不过只是几个打头阵的,后面还有得精彩的可看。”

    才刚刚开始?秦轲一怔,没有想到在他看来已经是十分激烈的争辩,还只不过是个开端,只是他们来得晚了,该坐的地方早已经坐满,除了这外围站立的地方,还能往哪里坐?

    秦轲看着蔡琰一直在给他使眼色,终于抬起头去,看向那楼上的坐席。

    辩论的厅堂分成三层,不可谓不大,而今日的辩论,恐怕不会仅仅只是那些个学子在关注,楼上重重草席覆盖住了那些贵人的容颜,他们的身体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侧耳倾听着。

    可秦轲却在其中的缝隙之中,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轮廓。

    秦轲直上二楼,终于确定那个轮廓还真是熟人,只不过并非什么贵人,而是一身如墨黑衣的墨者白起。

    说来也对,稷城本就是墨者总堂所在,锦州一别之后,白起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只不过相比较锦州时候,此刻的白起显得有些闲散,长剑摆放在桌案上,一只手端着茶杯看向辩论,似乎正听得出神。

    “白兄!”秦轲笑了起来,呼唤声惊醒了正出神的白起,随后两人对视而笑,一阵寒暄。

    “我本以为你还在锦州,没成想这一转眼你竟然也来了稷城。”白起热切地给几人倒茶,随后招呼他们坐榻坐下,“什么时候来的?这冬天比往年还要冷一些,路上不好走吧?”

    “也不至于。”秦轲笑着在坐榻上跪坐下来,尽管这种坐榻并不怎么让他适应,但也不至于讨厌,“我们乘船来的,从干河一路到稷城,速度挺快,也没怎么耽搁。”

    白起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儿,自嘲地道:“瞧我这脑子,我都把这茬儿忘记了,如今托项楚的福,干河已经重新注满了水,日后从锦州到稷城可要方便许多了。”

    只不过这对于墨家人而言,也是一种讽刺。

    早些年,墨家也有人提出过要修渠引水,重新把干河水路打通,这样一来,稷城到行州的的时间会大大缩短,无论是运输粮草还是用兵协防都会容易许多。

    可偏偏就有不少朝臣认为这条干河之所以干涸,是因为前朝的昏君伤天害理,上天才降下天罚,震塌了大山,截住了干河的水流,若再重新修渠,于国家不详,所以把修水利的事情给耽搁了。

    结果现如今干河在项楚这个侵略者手中一番折腾,本意是想要借此道路直下而攻稷城,结果这反倒成为了墨家的重要通道,这一反一正,世事真是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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