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轲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也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只是眨着眼睛看清了似乎是躺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帐篷里,身下简陋的兽皮却异常柔软。

    他动了动身体,随后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胸口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那股痛楚依旧像是跗骨之蛆一样抓着他不放,好像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皮肉上划拉着,一刻不停。

    这时,帐篷的毡布被掀开一角,一道苗条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只是不断地吐着“咝咝”的痛呼,似乎是终于有些承受不住,迈开了步伐,有些匆忙地向前跨了几步,把手中捧着的陶碗放到了临时砍下的树墩上。

    “蔡琰?”秦轲顺着那素色的裙裾一路看上去,看见的却是一张沾着黑灰的俏脸。

    “你醒啦!”蔡琰惊呼一声,立即像只猫儿般凑到了秦轲身旁,一双大眼里满是欣喜:“我还以为你会睡上三天三夜呢……”

    秦轲吃力地露出一个笑脸,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还当起了大夫,弄得一脸灰,差点没认出来。”

    “还不是为了给你熬药。”蔡琰撇撇嘴,眼神幽怨,“军营里的药材虽然凑合,但你这回伤得重,我还是特意去山上采了一些。鞣制、烘烤,称重……等真放进锅里熬的时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你看,指甲都被染了色,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褪掉……”

    帐篷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线很暗,但借着外面的月光,总还能隐约看清,秦轲静静地注视着她伸出来的一双手,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蔡琰的手很小,手指纤细如玉,而原本肉粉色的指甲里如今染上了许多棕色和紫色,指尖两侧还有几道结了痂的小口子。

    虽说这位来自唐国的世家大小姐平日里少有架子,但终归是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长大的,这一双手,即便没有被她用来“执子敲棋枰,素手拈飞针”,又何至于会弄成现在这个狼狈模样。

    “哎?你怎么突然掉眼泪了,喂喂,你别哭啊……”蔡琰瞪大了眼睛,慌忙把手缩了回来,手忙脚乱想给秦轲找个干净的布头擦眼泪,“你也用不着感动成这样,弄得我好像在欺负你似的。”

    手帕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蔡琰开始有些笨拙地替秦轲擦拭眼角,后者无奈地笑了笑:“谁感动了……我,我这是疼的。”

    蔡琰表情微微一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行了吧,谁不知道你一说假话就眨眼睛,你要是真怕疼,也不会伤成这样了……”

    没等秦轲开口解释,蔡琰已经端起了先前的那碗药,道:“把这个喝了。”

    秦轲闻着那股刺鼻的味道,愁眉苦脸地往后躲了躲:“你确定这东西能……能喝?”

    “少废话,让你喝你就喝,问什么问?”蔡琰一把抓住了秦轲抬起来想挡住药碗的手,瞪着眼睛,那架势看起来不像是在劝人喝药,倒像是牢房里给人灌毒酒的样子。

    这让秦轲不禁回想起在锦州听过的一出戏,想到了那一句带着诡诈意味的“大郎,喝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蔡琰感觉到了秦轲挡着药碗的手依旧用了几分力气,赶忙道:“怕烫?那我给你吹吹就不烫了。”

    秦轲当然不是因为烫,只不过看着蔡琰嘴角的一丝得意,大概也猜到了这药汤里肯定少不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是眼光慢慢又移到她捧着药碗的手,看着她哈呼哈呼认真吹气的样子,终于还是没法继续拒绝下去。

    只是等到蔡琰真把那碗药往他的嘴里灌的时候,他还是被那股人厌鬼弃的味道冲得眼红脖子粗,一碗药喝完,他整个脸也随之变成了如炒熟的猪肝那样的颜色。

    蔡琰几乎是半哄半强制地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一直到整只碗里一滴不剩,才满意地把陶碗拿开,一边笑一边给不停咳嗽的秦轲拍着背:“真乖,一会儿还有一碗,也要好好喝完哦。”

    还有一碗?

    “咳咳咳……”秦轲咳嗽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真想索性腿一蹬直接昏死过去才好。

    不过难喝归难喝,这碗药终究还是起了效果,半个时辰不到,秦轲便觉得胸口的疼痛消退了不少,全身的经脉也仿佛被一股又一股的暖流浸润着,滋养着,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还真挺管用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秦轲躺着伸展了一下手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不成?”蔡琰很好地掩饰了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轻哼了一声。

    只是转过脸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偷笑了一下,心想要是秦轲知道了那药里头多是从毒虫蛇蝎里提炼出来的毒液,恐怕如今咽下去都得吐出来了。

    但正是毒液本身附带了麻痹猎物的药性,再经过蔡琰的一番配比提炼,便成了能够止疼疗伤的良药。

    蔡琰清理了篝火里的焦炭,重新加了柴火,随着火焰一点点舔舐着木柴,帐篷内也暖和了不少。

    两人开始轻松闲散地轻声交谈起来,秦轲也从蔡琰的叙述中大概了解了一些他昏迷之后的事情。

    “阿布伤得重不重?”秦轲微微皱眉问道。

    化身黑龙之前,阿布曾和自己身处一处,显然伤到他的人正是自己。

    虽然醒来之后,他已经失去了那种神力,但先前的记忆仍像是刀刻斧凿般印在他的脑中,随时想起都会引得他一阵心悸,那种感觉……就仿佛他真的已经超凡脱俗,置身云端,而芸芸众生,甚至武道修为达到人类极限的大宗师,在他面前都显得那般渺小。

    甚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看见每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事情,虽然每个人都曾经幻想看见未来,但如果未来真的毫无悬念,反而会使人有些无所适从,因为太多看似巧合的事情都会成为必然,而那些未来也不再是未来,更是会给人一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既定事实的无力感。

    他其实很想看看未来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师父,师父又会不会跟自己一同回来。

    但他终究没有去窥视自己的未来,因为这样的问题如果预先得到了答案,万一那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甚至充满了沮丧和悲伤,自己又该怎么办?

    有的人大概生来愚蠢又憨厚,像是绕着火光跳舞的飞蛾,感受到了那团火焰扑面而来的热度,但只要自己还没有化为灰烬,就依然带着能与烛火共生共舞的幻想。

    结局或已注定,却依旧不愿轻言放弃。

    他还不想成为“命运”的傀儡,虽说一切事情可能还是会按照既定的道路发展下去,但无知有时候未必不能当作一往无前的勇气。

    “傻大个啊?他倒是伤得没你重,只是好像遭了什么东西的重压,气血枯竭,全身经脉有些紊乱,静养一段日子应该无大碍了。”蔡琰看着他担心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道:“你都这样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倒不如好好关心关心自己。”

    秦轲听到这里,也放心下来,有些憨傻地笑着:“吃了你的药,我早都不疼了,我受伤一向好的比别人快,估计再有几天都能跑跑跳跳了吧?”

    “净想好事儿。”蔡琰舞着拳头就想朝他胸口打,想了想又放下了,眼神有些黯然,道:“你知不知道这次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胸口居然留了一道那么长的疤,你到底怎么了?被人迎面砍了一刀么?”

    “这……”秦轲一时间有些语塞,看样子,蔡琰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有可能是高长恭故意没有细说。

    秦轲苦着脸,想了好几个解释都觉得不妥。

    但是,到底要怎么解释呢?

    总不能说——因为想要把一个寄生在身体里的坏东西赶出去,索性撕开了自己的胸膛,伸手从心脏上扯出来一大团肉,然后狠狠地捏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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