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步?”孙钟眼睛一亮。

    “再走一步。”孙既安肯定道:“既然父亲已经领着士族与丞相联合,组成了如今之荆吴,为何不能再向前走一步,成为荆吴真正的臣子?那些士族子弟仇视丞相,不过是因为丞相这些年不断打压士族,还立了太学堂,为朝堂重新开辟了一条选才的道路罢了。说到底,士族现如今虽已不再如当年一般各立山头,相互争斗,可还是没有放下原本的架子,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荆吴的一员。”

    “士族建立了一个国家,却不把自己当成这国家的人,那这个国家为何要听命于士族?”孙既安眼睛迸发出精光,“在我看来,士族以往的法子,就好像孩子置气,一遇到不顺棘手的事情,就甩手愤然离去,置之不理。可事情终究会摆在那儿等着人去改变,既然他们不愿意改变,那为何不自己站到高处,以自己的心意去翻转?”

    孙既安这才说回到最初:“儿子确实有意让孙青立功,也并没有打算隐藏。孙青是荆吴的孙青,若他立功,也是荆吴的功业,丞相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难不成他还不让臣子为国出力不成?

    孙青有能力,就该为国效力。而他有功劳,丞相自然也就该奖赏他官职、爵位。若士族人人都能放下嫌隙,一心为荆吴建功立业,难不成丞相还能阻挠不成?

    至于太学堂……纵使那些寒门子弟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可又能填补荆吴多少个官位?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何况,谁知道这些寒门子弟日后就不会站到士族这一边?要知道,人心似水,变化无常。日后的朝堂,绝不仅仅只是几个人的博弈,而是一派与另一派的博弈,士族若能占据荆吴的朝堂,哪怕丞相在时无人能真正压过他,可丞相终究是要去世的,以他的身体,甚至不知能不能活过一个甲子。

    到那时候,那这荆吴……不还得是士族之天下?

    说到最后,孙既安已经是掷地有声。

    只是,他看向孙钟,却发现孙钟的双目已经合上,他心中一跳,手里一紧,握住父亲的手,不断地摇晃:“父亲,父亲?”

    孙钟睁开了眼睛,看向孙既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不舍,似满足。

    随后他撑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蓦然放声大笑,笑得双眼满是泪水,一边笑,一边朝外大声地喊道:“老仲!老仲!”

    孙既安搀扶着孙钟,一时不明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又哭又笑,还大喊着家中老仆的名字。

    他有些怯意地低声问道:“父亲……您怎么了?”

    很快,那名陪伴孙钟多年的老仆人走了进来,白发苍苍的他看起来步伐依旧稳健,他一进门就迎了上来赶紧搀扶住孙钟。

    “太爷,您怎么了?”

    孙钟大笑道:“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劝我放下建邺城的事情,回老家养病?”

    老仆人点点头,回想起那日的对话,面露尴尬,道:“是啊。那天太爷还骂了我,说我什么也不懂。”

    “你是什么不懂,骂你没骂错。”孙钟依然大笑着,却猛然咳嗽起来,顿时让搀扶他的两人手忙脚乱,一人拍着背,一人抚着胸口,好一阵才让他气息平顺。

    “老仲。”他又喊了老仆人一声,“不过你也没说错,我呀,是老了,这病这么多日都好不了,看来我是该回老家,好好养养了。”

    老仆人眼睛一亮,道:“太爷,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孙钟白了他一眼,“我还能骗你不成?”

    “可太爷前日还说,事务繁多,无人处理,若你离开了建邺城,万一出了事端……”

    孙钟笑道:“无妨!”他看看孙既安,欣慰道:“如今有了,有我儿子替我做事,我何必继续头疼撑着?不干了不干了,忙忙碌碌一辈子,我现在还真得逃一次。你今天就去把东西准备好,我们明日就启程……对了,别忘了带上我最喜欢的那些砚台,要是少了哪怕一件,我都得让你亲自赶着车子回来拿。”

    老仆人用力地点头,笑道:“那当然,放心,我都记着呐,您喜欢的物件,我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哪些!”

    老仆人高兴地点了点头,走去的脚步好像返老还童一般轻快。

    “父亲。”孙既安看着孙钟,一时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他没有想到孙钟竟会突然决定回老家养病,这样一来,建邺城在孙家主事的,自然也就变成了他,从此以后,孙家,乃至于士族群体,势必以他马首是瞻。

    他本来只想说服孙钟,让孙钟给自己一些出头的机会,能稍稍赞同一下自己的说法,可如今孙钟显然是打算甩手不干了,这令他反倒有些猝不及防。

    孙钟却拍了拍他的背,道:“不必做小女儿姿态,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那就去做。我老了,这些年,总是觉得没有时间歇息,现在想想,我已许久没在老家的鱼塘里钓过鱼了吧?自己亲手钓鱼,再煮上一锅鱼汤……”孙钟面露追忆,“那味道,甚是怀念。”

    孙既安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父亲您忘了吧,小时候您老让我喝那鱼汤,可我从来不敢言明,您的鱼汤做得咸得很,而且酒加得多了些,一股子怪味……好多次都是娘偷偷把那鱼汤倒了,再把自己煮的一锅给放回去。”

    孙钟惊诧道:“是这样吗?你娘真这么干过?”

    孙既安微笑道:“娘不让我告诉您。”

    孙钟慨然笑道:“不过你现在敢告诉我了,也好,正好回老家养养病,再研究研究,说不得我以后做的鱼汤就跟你娘做的一样好喝,到时候我再让人喊你回去,你可得都给我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孙既安搀扶着孙钟又躺回到椅子上,恭敬作揖笑道:“父亲有令,儿子不敢不从。”

    孙钟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明日还要上朝,先去休息吧。我有些困倦了,眯会儿。”

    “父亲为何不去床上歇息?”孙既安轻轻地给他拉了拉毯子,有些疑惑。

    “不用了。”孙钟道:“一会儿我自己去,现在我这身子软着呢,不想动……”

    孙既安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能是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翌日,天光还没亮的时候,孙家宅邸却突然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老爷!老爷!您快来看看呀!”

    “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呢。”床榻之上,孙既安的妻子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窗外,抱怨道:“这还没没到鸡打鸣的时候呢,多大的事情不能等上一个时辰再来?老仲怎得也这般没规矩了……”

    只是妻子一转头,惊讶地发现孙既安竟已经坐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披上外衣,连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到了房门前,打开了房门。

    “老爷,太爷他……”

    孙既安面色一沉,急急忙忙地向着孙钟的卧房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却又听见老仲惶急的声音:“不在卧房,在书房。”

    似乎在他的一生中,他都没有这样惊惶过。

    但等他到了书房,心中却突然平静了,听着房内一干仆人低低的哭声,他的脚步也放缓了一些,心中像是有一口井,井中落下了一块大石,却没有溅起半点水花,就这么沉了下去。

    孙钟仍然靠在躺椅上,仍然是昨晚的样子,闭着眼睛,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犹如摇曳的野草。

    老仲在孙既安身后,带着哭腔颤抖着道:“昨夜……太爷说他不想回房,我就在书房陪着,后来我也困了……可等我醒来,却……却发现……”

    孙既安猛然跪了下来,望着躺椅上的老人,嘴唇一张一合:“父亲……”

    “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高长恭望着那出殡的队伍,摇头叹了一声。

    走在当先的是孙钟最疼爱的孙子孙青,他的脸上神情涣散,眼神沉重,就像是整个天地都崩塌了一般。

    孙既安在他的身旁,也是麻木的神情,手用力地一抬,撒下大把的纸钱。

    锣声响亮,悠扬中带着几分悲怆,远远地荡漾开去。

    长长的队伍穿过街道,在无数百姓的议论声中,逐渐消失在城门的方向。

    诸葛宛陵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高长恭看了看他的眼睛,道:“唉,自此朝堂上可就多了个孙既安,估计……有你头疼的时候。你还是得多多注意身体,别太过勉强,你一个孤家寡人,将来要是也像是孙钟一样躺进棺材里,难不成得雇我来给你撒一路纸钱?”

    这话显然有些毒舌,却也表达出了高长恭对于诸葛宛陵的担心,他知道,以诸葛宛陵现如今这个身子,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不希望诸葛宛陵继续主持朝政。

    但他也十分明白,有些事情,只有这个人才能做得好,以诸葛宛陵的性情,他是绝对不甘心变成一个闲散的无用之人的。

    诸葛宛陵露出些许微笑,眼神变得温和,道:“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去。”

    高长恭知道劝说不了他,只能无奈道:“也是,当年好几次我都以为你撑不过去了,可偏偏你还是撑了过来。想来你胸膛里的那颗心简直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即便是阴曹地府也不愿意收你。”

    诸葛宛陵摇摇头,笃定地说道:“这世上,没有阴曹地府。”

    “大概吧。”高长恭并不打算与他深究死后的世界,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去我那聚聚?赶巧公瑾研究出了一道新菜,一起尝尝。”

    诸葛宛陵也不反对,转身跟他逆着人潮向大将军府邸而去,一路上有女子认出了高长恭那张俊美的脸庞,震惊之下瞪圆了眼睛,但似乎很快发现自己的表情很是失礼,又赶紧羞涩地低下头去。

    诸葛宛陵露出一丝嘲笑,高长恭则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倒是那位姑娘,在重新抬起头之后发现眼前那位“美战神”已经无影无踪,心中一阵怅然若失,暗暗骂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羞涩低头,而没能多看上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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