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浔正准备宽衣就寝,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清冷的男音:“阿浔。”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案前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墨色的身影。那男子一身窄袖墨衣,腰间别一把折扇,斜靠在椅子里,一只手拄着脑袋,烛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渡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光,修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闭着,神态安静,像是睡着了。但尽管闭着眼睛,他身上仍有一种无形的威慑。

    楚浔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躬身作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公子。”

    那人眼皮也不抬一下,“许久未见,你武功大不如从前了,竟然连我在这里都没有发觉。”是稀松平常的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慵懒。

    楚浔却听得冷汗涔涔,低垂着头,答道:“是公子武功过人,楚浔自愧不如。”

    那人并不接受他的赞扬,反是质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乌衣客中有什么大事吗?竟要你亲自出手?”

    楚浔冷汗直下,转移话题道:“公子是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那人终于睁开眼睛,抬起头来,一双凤目凛凛地看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来了许久了,他们说你出去了,我便在这里等,没想到竟等了这么久。”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暗夜里,骨骼伸展的声音分外刺耳,竟不知他究竟等了多久了,楚浔沉着一张脸不敢说话。那人理了理衣服的褶皱,重复道:“阿浔,你今日去了哪里?”语气尽管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蔑视的威严。

    楚浔心中思忖,他回府许久怎么未见到有人通传?忽而想到宋涟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恍然。直恨自己跟她赌什么气怎么没有听她说完。咬了咬牙,他尽量平静地道:“不过是应人之邀,出去见了个朋友罢了。”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竟然耽了你这么多时辰?”

    楚浔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不过是位故友,多年未见,多聊了几句罢了。”

    “是吗?”那人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是。”楚浔仍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埋得很低,好在是晚上,烛光昏暗,那人看不到他额头的汗。

    “故友重逢,是当好好聊聊。”那人点头,“你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改日若有机会,也引荐我认识认识。”

    楚浔又出一身冷汗,“他不过是途经此处,并不打算过多停留,明日就要走了,怕是与公子无缘了。”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

    楚浔正思虑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可是那人却不问了,他走过来,抬起他的手,语气变得温和:“还躬着身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多礼。”

    楚浔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手,不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抬起头来,“您是君,我是臣。知遇之恩,楚浔不敢忘,君臣之礼,楚浔也不能逾越。”

    那人撇嘴,“我早已说过了,你我之间,没有君臣,只有朋友。”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楚浔,突然发问,“阿浔,你今日这样疏离,倒让我觉得,你似乎有事瞒我。”

    楚浔脸色一白,“公子多虑了,楚浔怎么敢?”捏了捏袖角,探询道,“公子今日大驾光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那人转身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泯了一口,旋即皱了眉,然后又放下,应是茶凉了。

    楚浔道:“我让下人重新沏一杯吧?”

    那人摆手,“不必了。我要去趟殷夏,只是路过峄城顺便来看看你。”

    “去殷夏做什么?”楚浔问。

    “哦,父王让我去毓城送封战书。”那人挑眉,语气平淡,甚至带了几分不屑,仿佛说的只是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什么!战书!”楚浔大惊失色,“这么快就要打起来了?出师的缘由是什么?”

    “缘由?”那人冷笑,“和殷夏交战还需要什么缘由,一句昏君无能,替天行道,不就够了?”

    楚浔语塞。确实,自巫族一事,殷夏王朝民心尽失,如今诸侯割据,百姓流离,早已国不成国,若不是殷夏基业深固,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楚浔似想起什么,眉头不经意一蹙,“此事,殷夏那边应该还不知情吧?”

    那人道:“战书还在我手里,他们怎么会知道。”楚浔沉着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那人瞧他不说话,转身就要出门。

    楚浔问:“这么晚了,公子还要去哪里?”

    那人偏头:“这也晚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回裕华楼睡觉去了。”他拍了拍手道,“不介意我在你这里住两天吧?”

    楚浔“哦”了一句,又道:“陛下让您去毓城,此事不着急吗?”

    “不急。父皇没有给我期限,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怎么能不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呢我你说是吧。”

    楚浔道:“也是。”说完以后发现那人已经走出了一段,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上前拦住他,“公子请等一下。”

    “还有何事?”那人蹙眉,疑惑道。

    楚浔拱手,面色难堪,“都是属下平时管教不力,下人们懈怠,那裕华楼许久不住人,现下满是灰尘,不如公子先屈尊住南侧的拂月楼吧。”裕华楼位西,离西林苑距离十分近,若是让他发现沈绩二人的存在,楚浔该如何解释。

    男子偏头看他,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楚浔始终低着头,广袖下,一双手不觉握紧。片刻,男子收回目光,爽快答道:“这样啊,也好,拂月楼的景致比裕华楼好多了。”他手一摊,已经换了一个方向而去。

    楚浔霎时松了一口气。

    这东炎的三皇子承夜,因是庶出,不受炎帝重视,而且这人行事乖张,不喜政务,偏好吟风弄月,诗酒风流,又喜欢出没烟柳之地,十几岁时黎清宫中已经收纳了许多美貌女子,倒真真是东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也不知羡煞多少人。炎帝一向以为这个儿子不务正业,纨绔得很,从来也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也从未委以重任,就算他偷偷出宫去寻花问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三皇子倒难得的可以经常出宫,随意出入江湖。承夜游走各地,阅历甚广,天下人都说,公子夜诗酒风流,其心不在朝野,而在江湖。

    他骗过了天下人。

    七年前楚浔与他结识,欣赏此人行事潇洒不羁,年纪轻轻却难得沉着稳重,最重要的,是二人志气相投,遂结为好友。

    一路无言,楚浔将他送到拂月楼,没有停留便回去了。

    承夜坐在案前,听着楚浔的脚步声渐远直至不见,才突然脸色一沉,肃然出声:“影,去查一查阿浔今日见了什么人,西厢来了什么客人?”

    话音刚落,黑暗中走出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墨色窄袖劲装,和承夜不同的是,他的衣服上没有半点修饰,衣料也是极其普通的。他身高七尺有余,身型修长而消瘦,腰间配着一把弯刀,全身都是黑色,就连头上都裹着黑布,仅露出来的一张脸还有大半还是藏在面具之下,银色的面具遮住了整个右脸,无法看清全貌,但细眉薄唇,神情冷淡,还是能看出几分清俊,只是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深如寒潭,目光锐利,透着冷冷寒意,让人不敢直视,鹰一般高而挺的鼻梁,更衬得他英俊挺拔,站在暗夜里,他整个人仿佛一只鹰。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走出来,停在距离承夜三尺的地方,对着他的后背揖手,淡淡道:“是。”再没有更多的言语,然后,转身开窗,跃下。末了,还不忘带上窗户。然而从始至终,屋内都没有脚步声响起,甚至连他跃窗而出的落地声都没有。

    这个人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

    屋中又恢复了寂静,承夜淡淡看了一眼那扇窗,回过头来,将烛台移到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展开,借着烛光仔细看起来。那信笺散发着一股清冷的檀木香,暗黄色的信纸上印着修竹,十分风雅,上面整整齐齐列着几排苍劲有力的字体,只有十六个字,写的是:

    “氓山一役,承君一诺。今日有求,望君勿辞。”

    信末还印了一枚暗红色的印章,拇指大小,承夜看得清楚,那是个纂体的“珞”字。

    普天之下,四海之间,有这个印章的,唯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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