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司礼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国王专用的东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道:“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甘德道:“北伐龙风之兆和今夜天象,应合将有大贤出世,必将重现天下一统之象。”

    楚宣王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

    甘德道:“楚王敬天,不敢隐瞒。丑时有半,北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难以尽述也。”

    楚宣王对甘德石申可以说是高山仰止了,对他们的秉性也颇有耳闻;淡泊矜持,直言不讳,对灾难星变从来泰然处之。因何两人对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动容?心头不禁忐忑不安,却又有些急切。“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扫帚星?此乃大灾之星,芈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楚国可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本王可再次挂帅北征。”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芈良夫的肥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大恶大凶之时,彗星大显,乃除旧布新之兆。殷商时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灭不义。当年周武王伐纣,彗星大显,正应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现彗星,以除人间污秽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灾难。然彗星若大出于恶世,则大灾难中有新生,新政将大出于天下,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

    芈良夫心中大动,吴起在楚国变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烦请详加拆解。”

    甘德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时悠然一叹。“今夜,径天彗星大显于北方尾、箕二星,就是傅说星之下,当主北方有大贤出世,傅说为一代圣贤,应合北方有天枢文曲出世;而强光起自西部,表明太白星下,那有将现强君明臣,新政已成根基。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楚宣王愕然。“傅说星之下,那不就是燕国么?匪夷所思!要说哪个国家他都相信,偏这燕国要成大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太白星之下,那是秦国,一个天下鄙视的西陲蛮夷,竟能应上天正道而大出?”

    一时间,楚宣王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先生,有否看、看错?真是……傅说星之下和太白星之下?为什么不在荧惑星之下我楚国地域?”

    甘德石申惊讶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楚宣王已经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我大楚国,尚被中原视为蛮夷。那燕国与秦国,分明比楚国还差老远啦!这上天倒玄妙得紧,本王,如何相信呢?”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眉头微微皱起道:“说到荧惑星,楚王尚有不知,荧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长悬列宿之上。楚国为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惊。“荧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荧惑守心了?上天啊,芈良夫敬你有加,你为何这般无情!”他肥胖的身子倏地弹起,抓住甘德之手,满怀热切之情。“先生一定有办法将此祸移于他国?”

    甘德抬头望天,鼻息突然十分粗重,半晌才淡淡一笑道:“有一件事,楚王一定耳熟能详:宋国在宋景公时,有一年荧惑守心。荧惑守心,即荧惑居于心宿,此乃大凶之兆。宋景公大惊,司星大夫子韦提议,可移祸于丞相。宋景公摇头,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韦又道:可移祸于民。宋景公更摇头,君当爱民,何堪移祸?子韦三提,如此可移于年成,岁减即灾消。宋景公急道,年成减则·民饥困,何有如此国君?子韦肃然道,天高听卑,国君有如此人道者三,荧惑当移动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谁知三个时辰后,荧惑果然离开心宿三度,出了宋国的‘天界’。上天如此与君为善,楚王怎能做移祸他国之念?”

    楚宣王颓然坐下,喘息之声愈重。

    石申道:“荧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当讲。”

    “先生且讲。”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或我等未能尽窥堂奥,也未可知。言尽于此,愿王自图之。”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

    石申大笑起来。“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楚宣王心乱如麻,挥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两位先生,赏赐千金。”

    待两人走出石门,芈良夫山一般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了烦躁劳累和失望,呼呼大喘着瘫软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从荆山观星台下来,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话也懒得说。江乙回来禀报说,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走了,楚宣王才惊讶地推开了打扇的侍女。“如何走啦?不是说好的做司天大夫吗?”

    江乙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谋良策才是。”

    “上天都给谋过啦,我能谋过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脸地挥挥手。“江乙啊,你说这上天也是没谱,如何燕国便要出大贤,秦国就要雄吞天下?”

    江乙看着楚宣王,却沉默着不说话。

    “说呀,你说话啊?”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硕大的楚宣王面前没有委顿,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脸上分外活跃。他一拱手道:“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若大王这般笃信,岂非大大辜负了芈氏祖宗?”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本来也实在不想也不愿相信这两个糟老头儿透露的天机,但北伐怪风和今夜的天象,不由他不信。

    江乙显得深思熟虑,沉呤着道:“当年,吴起弃魏而投楚,主要原因是与相国公叔痤不合。据臣听得密报,暗送秘信、救下吴起的乃魏国中大夫王错,他当时便已弃官逃走,听说去了燕国。”

    “你是说,天象应在王错身上?”

    “王错放弃魏国高位,绝不会再在燕国为官。我王且想,自古大贤多出自天杰地灵之处,所谓洞天福地也。”说到此处,江乙故意停住话头,他太了解楚宣王了,若是把话都说完了,不给他以发挥的余地,怎能显示出他的“王者之风”。

    果然,楚宣王令内臣推过“华夏山川图”,肥胖的手指依次在秦川、燕赵、三晋、荆楚、齐鲁大地上划过,最后,重重点在燕国,两人抬起头,不约而同惊呼——云梦山!

    “不错,云梦山!”江乙侃侃而谈:“昔日黄帝龙兴之地!”

    “也是黄帝斩蚩尤之地。”楚宣王自然不会放过展示自已才学的机会。

    夜风拂过,瘦小的江乙打了个寒噤。他默默地望着楚宣王,心里掠过丝丝寒意。

    良久,楚宣王转过身来。“爱卿,你速去一次燕国,查访一下,那个……”

    “云梦山!”

    “对,云梦山!”楚宣王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他遥望着北方燕国的方向,喃喃自语:“天帝啊,为何降大贤于那个偏远、寒冷之地啊?云梦山,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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