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伴着桂花盛放,一些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一棵桂花,岂不知一场秋雨下来,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芳香。那花香很沉,似乎固定在上空某一处,抬头闻见一股湿气夹杂着浓郁的香气。

    宝晴一家子去了怀平,沈丹钰和徐若琳她们去火车站送,回来时是下午,石板路因旧开了缝布着青苔,雨后空气中还是有夏天的闷热的气息。她们四个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还是萧莹开的口,她嗅到桂花都已开,便有些馋桂花小圆子了,她说:“我们去吃一碗再回家吧?”

    其实大家兴头都不大,因为以前都是五个人,而且沈丹钰和宝晴关系最为密切,可是这样也不错,于是她们一起去吃。

    一碗浓稠的糯米圆子加了少许甜酒酿几乎没什么汤汁,面上洒了新鲜的桂花,用汤勺和着白稠的圆子搅拌,吃一口甜香顿入味觉,只觉有股热乎乎的暖流在胃里。

    她们聊着天,因着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徐若琳还没有准备好功课,一碗小圆子吃完,沈丹钰又要了两碗,徐若琳起身先和大家告别。

    等那两碗打包好的酒酿小圆子上来后,她们剩下的三个人沿着路走到街口也相继告别了。

    回到家的时候还早,娟妈方烧了饭正在切菜,她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进去说:“娟妈我来帮你吧?”娟妈没想到小姐今天这么懂事,张罗着帮她切菜,娟妈说:“你上去待着吧,一会儿吃饭叫你。”

    可沈丹钰一反常态执意把切菜的刀从娟妈这里拿过,说:“你每天都这么累,我现在都长大了,我也好帮帮你。”

    娟妈身子一顿,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眶,沈丹钰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在沈家做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小姐会说这么一番贴心的话,感动的不知怎么好,用围单抹了抹眼睛。沈丹钰发现娟妈的眼睛红红的,奇怪的问:“娟妈你怎么了?”

    娟妈摇头,上来拿菜刀,只说:“我在这个家都做了二十几年了就是个做饭的,你给我干了我还做什么?”沈丹钰偏偏不给,继续把菜切完。娟妈在旁看着,喜悦地说:“你学着点也好,再过两年嫁了人,到了别人家不会做菜可不行。”

    娟妈就这么说着,沈丹钰顿时一愣,她的耳朵红了,鼓着气把菜刀撂下,扭捏说:“什么嘛,我好心帮你。不帮你了,你自己切吧。”她一溜烟的跑上楼。娟妈在那里笑着摇头,继续切起菜来。

    沈飞胤照例回到家,见桌上多了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正看着,娟妈在给老爷挂衣服,道:“这是小姐买来的。她已经吃过饭了。”

    沈飞胤拿勺子吃了一口,嘴里念着说:“难得这丫头还想着我们。”娟妈走过来,笑着说:“岂止啊,小姐真的长大了,今天还到厨房里帮我切菜呢。”

    沈飞胤吃完了那一碗,忽然回头望见大厅里挂着那一幅相片,叹了口气欣慰的道:“一晃这么多年了。女儿也懂事了。”

    其实沈丹钰今日送别了好友宝晴心情郁郁着,早上收到了方世俨从六江寄来的信,字体工整的墨水笔写成的字极是熟悉,虽然信不长但总让她这两个月提不起劲来的心宽慰了不少。信上说,他渐渐熟悉了陌生的地方,他们是新入伍的新人职务并非很难。最后落款日期是七月十三日,旁边落着一滴宝蓝色的墨水,渗入纸张。

    信上的内容不多很简短,零零碎碎地,六江这几日下雨,凌晨五点起床,从寝室外看远处的一条江,迷蒙的雾漫在江河的上面,点点滴滴的雨水落入澄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晴。

    沈丹钰准备开学穿的衣服,这么一弄上床前已是十点多钟了。黑夜包裹着的夜晚,方听清外面窸窸窣窣,雨点拍打着阳台斜进来,也不知为什么心一沉,不顾外面的阴冷拉开窗帘,阴冷的风夹杂着桂花香气扑进来。没有月亮,天空像是被一层灰雾蒙上了。

    过了不久,意外知道了贤生留校当了老师,带的是新生。他也不住在宿舍了,那日沈丹钰见他大包小包的往家拿,便帮他提了一包,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后来聊到方世俨。

    贤生只道:“没想到那小子还有这个志气,那个时候他从家回来,就感觉他变了一个人似的。”

    沈丹钰知道贤生说的是方世俨母亲去世的时候,后来他也没和别人说过,她说:“那个时候他母亲去世了。”

    贤生一顿,提在手里的行李好像松了一下,明显感觉他十分意外,最后听到他说:“是这样……都没听他说过……”然后又道:“难怪他不急着找工作了。”

    日子过得快,沈丹钰照常上学和放课,她本来每个月都能收到方世俨的信,几乎都是写得最近发生的事,大约过了半年,从一个月一封信变成两个月一封,有时候还要等两个半月。沈丹钰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方世俨在信中所说,教官最近看管的严,训练的任务越来越多,完全进入封闭式阶段。

    她写不了信给他,因为北区军纪严明尤其是新进的新生只准和自己的家人联络,她也百般无奈。

    不过只是两年的训练期,两年其实不久。

    她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本和他们这些百姓无关,但也闹得沸沸扬扬,大报小报人人谈论。

    北区的田兆年和西区的戚建匀正式分立两派,原因不明,据说是内部起了矛盾。就在月初西区的管辖之地阜临,田兆年的队伍与戚建匀的兵在城外兵刃相见。

    田兆年上任二十年来,自是养的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巴结他的人也是极多,北区又是人杰地灵及商业繁华之都,只有三分之二的阜临自然难入他眼。他正大光明派出的队伍穿的是北区的制服还有挂牌的军车,好似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就在五月初的凌晨,天刚蒙蒙亮,有老百姓听见枪声,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那个声音又远又近,不久,街上就有杂乱的脚步声,有好奇的人想出去看看,可是一开门就被身着制服的官兵推了进去,还嚷着叫他们别出门。那自然是戚建匀的兵。

    就是这么一件事,大报小报都不放过,还有从外港来的报道记者,惹得西区各个县城的人都知晓了。

    沈丹钰住的安镇那么小听风振雷,雨点不会打到这里来。只是这两日报纸头版都是登的这件事。家里订的报纸,沈丹钰吃早餐时难得的看一眼,过了一个礼拜的功夫,这件事还没有消退,渐渐的报纸上曝出了许多内幕,大多是对戚建匀不利的。

    有线人称他延续上任总督的贪习,与当地的银行私通做交易,洗了不知道多少钞票,据说田兆年得到他的贪腐的证据近日要上交给内阁总务。

    沈丹钰放下报纸,思绪渐渐的远了,想到两年前他们一群学生组织的游行,就是为了让刚上任的戚建匀对假药事件相关人员作出严厉惩治。若真如报纸上所说他真的有贪腐的嫌疑,那那年他们的游行真的是无义之举。

    娟妈把她吃完的空盘子收进厨房,沈丹钰却一点都不想上楼,她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原因是她最近心情烦躁,一边是快要毕业,另一边则是方世俨半年都没有来信。其实她不用愁苦,因为他说过两年后就会回来,按日子算就是她毕业的今年。只是迟迟没有来信不知对方过得如何,她难免提不起劲来。

    又是四季中风和日丽的日子。

    贤生结婚了,女方是隔壁镇上的,比沈丹钰大一岁,结业后来安镇做老师,和贤生认识半年两人决定结婚。贤生邀请了很多好友,包括沈丹钰。

    贤生的家是旧式家庭,做的也是旧式婚礼。酒席摆在院子里,三层木楼围式的天井,摆了将近二十桌。新娘袭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光溜整齐的发饰上簪着一朵大红花。贤生则是在胸前别着一朵红花。

    当晚满堂宾客,沈丹钰因为他们办的是旧式的婚礼,所以挑了一件淡红色的阴士丹林旗袍,贤生忙着招呼客人,他们也没说几句话。只是当酒敬到她这一桌来时,贤生酒有点上头,整张脸都红了,不禁意怀念起以前的日子,对她说:“冯深都来了,就是通知不到方世俨那小子,我们以前还是住在一个宿舍的好友,我这么好的日子真是可惜了——小钰,等到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见到他可得好好罚他!”

    沈丹钰勉强笑着回敬他,喝完一杯酒,对面的冯深对她一笑。冯深是十天前回来的,他跟以前比,少了书呆子的气,身子壮实了,变得更加沉稳大气,不过仍带着那一副眼镜。

    酒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和两位新人告辞。夜风是很暖的,这让她准备的白色开衫搭在胳膊上。里面的热闹渐渐听不见了,她穿着高跟皮鞋,走路不稳,随意拦了辆黄包车回家。

    车夫跑得很快,沿途几家人门前点着灯笼,她融入黑暗。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哭了出来。留了几滴眼泪,随后把脸埋在手心。

    她的脑海浮现刚才冯深看她的目光,那诚然的笑容中仿佛带着怜悯,让她的心一动。

    冯深回来时带着一封方世俨写给她的信,不知为何,她接过信时就觉得不好,因为他没有和冯深一起回来。

    原因冯深当然已经晓得了,冯深站在她面前,发觉她脸色变化,安慰道:“留洋是好事,我们所有人都挤破了脑袋,唯独世俨成绩优异被选上了。你别担心,两年很快的。”

    混乱的记忆只在她脑中不断地浮现,她忽然抬起脸不哭了,擦干脸上的泪水。因为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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