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沉吟良久,抽出一沓稿纸在上面写下一个标题:



    《续汧国夫人传》。



    《汧国夫人传》是唐人白行简所写的传奇,又名《李娃传》,写的是名妓李娃在长安得遇荥阳公子郑生,两人经过一番波折后终于结为夫妇。李娃后来被封为汧国夫人,有四个儿子都当了大官,还与望族通婚,家族兴隆。



    唐传奇的结局到这里原本已很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福泽绵延至子孙。



    然而传奇终归只是传奇。



    事实上,唐代奉行士庶不婚,门第之见远比时下还要根深蒂固。



    以李娃妓.女的出身,哪怕她曾对郑生有恩义,受到世人尊重,但把故事换到现实中,真的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只要看一看孟鹂的处境,就能知道结论。



    虽然,温见宁如今自己也写,知道虚构与真实不能混为一谈。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另一个角度写一个故事。



    她从《李娃传》的结局续上,开篇的李娃和郑生早已结为夫妇将近二十年。昔日的传奇虽然偶尔还有人提起,但早已在岁月的磨蚀下褪色。轰轰烈烈的爱情在风尘中打了个滚,最终还是跌入琐屑的世俗中。



    不过转眼的功夫,李娃和郑生的长子已经了定亲的年龄,两人有意为他求娶望族崔氏女,未曾想却被对方婉拒。之后接连几次求亲,都屡屡碰壁。夫妇二人深感纳闷,私底下去打听了原因,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些大户人家其实因为李娃从前做过妓女,声名不佳,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这样的人家有牵扯。



    他们这才知道,哪怕李娃已被封为汧国夫人,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世人的偏见仍然深深地扎根在脑海中。



    两人正在为了儿子的婚事劳心伤神,此时长子又爱上了另一位风尘女子,和家中反目。几番波折中,夫妇渐生嫌隙,到了故事结局时,二人已是同床异梦。到了结尾时,李娃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沉沉夜雨,思绪渐渐混沌,还在想着等待天明要和长子好好商量的事。



    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明朗,正如温见宁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她只是把温柏青他们如今的困局换了种方式表述出来,至于对方看到后会想什么,会有什么反应,温见宁无法确定,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用这种方式来劝人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她也只能帮温柏青到这里了。



    温见宁将信封好后,便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



    才送出给温柏青的信,温见宁便开始算起了回信的日子。



    往常温柏青在广州读军校时,至少一来一回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有回音。如今他经常在内地不知什么地方执行要务,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有消息了。



    可是她能等得起,人家廖小姐也能等得了吗。



    温见宁有些忧心忡忡。



    可就和她猜测的一样,温柏青那边始终没个回信。温见宁只觉情况不容乐观,但又不能自己去信催问,只能等温柏青想好了再说。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



    这期间,国内外又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



    香港虽然同样不平静,但在周边的飘摇风雨中已算是难得的一处避风湾。学校里虽不乏热血的同学们一心报国,但比起内地那些不时上街游行的学生,至少这小小的港岛上还能放下一张安稳的书桌。



    这天傍晚放学后,温见宁是最后一个抱着书走出教室的。



    钟荟他们今日有社团活动,只怕一时半会还没有结束,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慢慢地收拾完书,打扫了卫生,这才一个人沿着林荫道往校门口走去。



    香港四季温暖,这个季节尤为闷热多雨,使得岛上的草木格外蓊郁。路两边影树高大得仿佛要耸入云端,树冠上的野火花犹如火烧云霞,映衬着湛蓝高远的天。



    在温见宁的印象里,往年的野火花从未开得像今年这样好,热烈、赤忱而纯粹,仿佛要用尽全部的气力,燃烧完这最后一个平静的夏天。



    前方尽头的树下有人冲她招手喊:“见宁!”



    温见宁一路小跑到对方面前,站定后才问道:“你不是和蒋旭文去社团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还只有你一个人。”



    钟荟神态轻松道:“不过是社团换届,我只是一个干事,觉得无聊就先溜走了。他是社长,自然还要留下来说几句场面话。”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仿佛藏了什么东西。



    温见宁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抱着书走在钟荟旁边,和她说起今日的功课。



    钟荟左等右等也不见温见宁开口询问,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见宁,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你要不要先猜猜看?”



    温见宁低头故作沉思状:“是好吃的点心,还是我之前想买的诗集?”



    “都不是。”



    钟荟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笑盈盈地双手递给了温见宁。



    温见宁打开后,从里面抽出几张纸一看,目光顿时凝住了。



    纸袋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内地各所知名大学近年来的招生试卷,各科都有,十分齐全。



    她顿时惊喜地抬头看着钟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清楚这份资料在时下的珍贵程度。钟荟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了这样齐全的资料。



    钟荟笑道:“你不是说将来想考内地的大学,我让家里人帮忙找来了近年来国内大学的试卷,虽然不齐,但你先看看总是有用的。”



    温见宁紧紧地抱着牛皮纸袋,感动道:“钟荟,谢谢你。”



    上次她只是和钟荟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钟荟就记在了心上。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将来可是要一起北上的,”钟荟先是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而后想到了什么,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对温见宁作请求状,“而且,说不定等明年这时候,还要拜托你这个第一名帮我和蒋旭文补课呢。”



    温见宁笑了:“这个包在我身上。”



    好友二人一路说笑着,并肩穿过了长长的林荫道,眼看到了学校门口。



    温见宁正想说什么,一转头看见校门口的影树下停着一辆轿车,旁边站着一个穿酱红色万字团福褂的老头。他正和身旁穿西装的司机一起向四周张望着,一看到温见宁,枯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



    钟荟发现温见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难看,连忙扯了她的袖子,眨巴了眼询问。



    温见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勉强对她笑了一下:“没事,是我姑妈的朋友。你先走吧,我今天可能没法和你一起了。”



    钟荟虽然不放心她,但温见宁一再摇头说没事,她也只能先行离开。



    目送她离开后,温见宁深吸一口气,走向站在车边的钱老爷,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是姑母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见宁对钱老爷这个人的印象很不好。



    且不说他跟温静姝她们私底下有些拉拉扯扯的勾当,这人还曾在见宛的成人礼上对见宛说过不三不四的话,后来甚至多有纠缠。好在见宛很快跟卢嘉骏确定了关系,这位钱老爷的行为这才稍有所收敛。



    钱老爷的目光一寸寸地滑过温见宁的脸与脖颈,才笑道:“见宁小姐莫非不记得了,今日有严爵士举办的晚宴。温太太怕你们忘了,特意让钱某人来接一趟你与见绣小姐。”



    他这样一提,温见宁这才隐隐约约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只是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更没想到温静姝竟然会让钱老爷到来学校外,在大庭广众下接她和见绣。她那位好姑母,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两人对话间,已有不少南英中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从他们身旁走过。虽然温见宁刻意站远了距离,两人的年龄还差得这样大,但还是引来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



    她心中微恼,面上也没个笑影。



    温见宁向来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多少被钱老爷看出了端倪。



    他素来被人逢迎惯了,就连温静姝她们都不会轻易给他脸色看,今日见温见宁这么个小丫头敢摆脸色,当即也有些不快。他正要借着长辈的身份训斥几句,余光瞥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一抬头这才转怒为喜:“见绣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



    来人的确是见绣。



    她和旁边的女同学说笑了几句便挥手道别,先扫了一眼旁边的温见宁,才对钱老爷言笑晏晏道:“您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钱老爷自然把方才和温见宁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见绣听了笑道:“姑母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亲自来接我们,这样太麻烦您了。”



    钱老爷笑呵呵道:“能来接见绣小姐一同赴宴,是我钱某人的荣幸才对。”



    他主动替见绣拉开了车门,见绣也不客气,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温见宁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也跟着上了车。



    等到了车里,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谈得分外融洽。温见宁只觉他们的说笑声格外刺耳,索性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眼不见为净。



    好在没有多久,她们就回到了半山别墅,换过礼服后再次驱车赴宴。等她们赶到严公馆时,门外已是衣香鬓影,车水马龙。



    庭院内灯火煌煌,草坪正中的喷水池在灯光下愈发显得璀璨。相熟的人们早已三三两两地举着香槟酒攀谈起来,温静姝她们也在其中。好不容易跟着一一见过了温静姝她们结识的大人物,女孩子们终于被放去和年轻人们跳舞了。



    温见宁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找个角落待到晚宴结束,可一转身正好迎上一个熟人。



    陈鸿望举杯致意:“温三小姐,好久不见。”



    温见宁对他礼貌性地笑笑:“陈先生好。”



    两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交错而过。



    只是温见宁走出一段距离后,隐约还能觉出身后似乎还有人在注视着她。再一回头,却只看见了晃动的人影,以及和几位女士正在谈笑风生的陈鸿望。



    可能是错觉吧。



    她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一个人走向角落里。



    温见宁原本打算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避开人群,站在角落里等待着晚宴结束。然而天不遂人愿,没过一会,喝得已有几分微醺的钱老爷迎面向她走来。



    一看他这模样,温见宁顿知不好,连忙低头回避。然而对方已经近至眼前,她往左躲,对方就在左边挡着;她往右走,对方就挪到右边挡路。



    见左右都无路可走了,温见宁只能抬头,准备看这个老畜生究竟打算做什么。



    钱老爷先前受了温见宁的冷脸,后来虽被见绣的温言软语化解了不少,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舒坦。方才几杯酒下肚,再被人一恭维,这会飘飘然地就想来温见宁这里找回颜面。



    他面色微醺,一双眼眯起上下打量着温见宁,满意地笑道:“当年在见宛小姐的成人礼上,见宁小姐年纪还小,没想到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竟然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钱某人没记错的话,见宁小姐今年也要举行成人礼了吧,我广东的酒庄里可有得是佳酿,等到时定然要让人送来为见宁小姐好生庆贺一番。”



    “不必麻烦了,”温见宁勉强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在这种公众场合下显得过于失态,“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手腕。



    温见宁陡然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杏核眼里蕴满怒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喷薄而出。



    钱老爷却不以为意,语气仍旧狎昵:“见宁小姐又何必这样故作清高,钱某人今天也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我也是你姑母的朋友,请你跳支舞不为过吧。”他说着,手竟然顺着温见宁的手腕轻轻捻了一把。



    温见宁只觉一阵阵反胃恶心,用力甩开,后退两三步,才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她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穿白色西装的严霆琛,不由一怔。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后,严霆琛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半山别墅了。期间他曾经到学校找过温见宁几次,但都被她拉着钟荟躲开了,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今日的晚会算是严家的主场,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钱老爷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严霆琛,不由得嗤笑:“怎么,见宁小姐有心上人了?”



    灯光人影中,严霆琛手持高脚杯,站在人群中纹丝未动,仿佛在等着温见宁求助。



    温见宁心中冷笑,怒意愈甚,当即转头大步向外走去。



    她不管不顾地一走起来,钱老爷才发现这个小丫头力气远比他想象得大。她一个看起来有些纤弱的女孩,竟然能凭着自身的蛮力,把他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



    两人的冲突先前其实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这会再看到一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拖着一个老头子往前横冲直撞,众人纷纷散开,一边惊诧地看着他们,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被硬生生拖出一段距离后,钱老爷终于醒过神来了。他这才顿觉一张老脸挂不住,当即一只手要去抓温见宁的肩膀,却被她侧身躲开。



    温见宁见对方还想动手动脚,直接一把用力地将他推开。可等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水池,她这才想起来要稍稍收住力气。



    然而,为时已晚。



    钱老爷只觉一阵大力猛地冲来,顿时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他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脚下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仰头倒栽进了喷泉下方的水池里。



    只听哗啦一声,轰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离得稍近的女客们被迸溅的水花扑了一身,身上的礼服都湿透了,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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