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和见宛两个堪堪卡着及格线通过了入学考试,而见绣的英文成绩不及格,只怕不能和她们一样一起上学了,倒是最小的见瑜考得最好。

    见宛瞟了温见宁和见瑜两人一眼,嘟囔道:“不应该呀。”

    平日里上课的时候,她样样都比几个妹妹高出一头。无论齐先生,还是冯翎都说她是最聪明的一个,只可惜不够用功。她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到温见宁和她的成绩差不多,见瑜更是盖过了她的风头,才觉得有几分懊恼。

    梅珊在一旁提醒道:“你考五年级的题,自然要比她们的难。”

    温见宛这才恍然大悟。

    梅珊说的其实没错,温见宛今年十岁,考的五年级的题;见绣小她两岁,考三年级的题;至于温见宁,因为照顾她底子差,拿的是一年级的题。最小的见瑜其实还没到入学年龄,让她做和见宁一样的题目,不过是随手拿了一份试卷让她做一做看,没想到竟然考得这样好。

    温见宁却瞧见,一旁的见绣不知何时眼圈已经红了,双手捏着衣角,低头紧抿着嘴唇,仿佛下一刻就会哭起来。

    她有点担心,本想拉着她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安慰她几句,却又被大人们叫去上楼换衣服,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

    等她们一走,楼下客厅里的温静姝和梅珊就说起了刚才的事。

    考试成绩一出来,几个孩子的资质顿时显露出来。四人里面最聪明的应当是见瑜,其次是见宛,最后才是温见宁和温见绣,和她们私下里的观察出入不大。当然,为了哄见宛高兴,她们还得说这次考试见宛应当是四人中的第一名。

    温静姝评价道:“依我来看,这三个里头,见宛资质最好,见绣性子太软了一些,见瑜虽然小,鬼心思却多,而且有我那个二嫂在,只怕不好摆弄。只这个三丫头的性子最有意思,可惜不是个男孩。”

    梅珊笑道:“若是男孩,估计和柏青也差不多。”

    提起这个侄子,温静姝不由得摇头:“柏青的年龄还是太大了,又心思重,只怕对他再好,他日后还是不会和咱们一条心。若是三丫头这么大的,说不定还真能指望上。”

    梅珊不以为意:“柏青毕竟是你们温家的人,和你血脉相连,怎么也好过日后养一个外人给你养老送终。看他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狼。更何况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不还有这四个小的攥在咱们手里,慢慢调教,总会成事的。”

    两人说笑罢了,又谈起社交场上的事。

    没过一会,女孩们穿着新衣下来了,个个脸上都是高兴之色,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温见宁脸上都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意。

    温见宁觉得,新式衣服好看倒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样式大方束缚,活动起来轻便。

    她在明家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像温府那种倒大袖的袄裙,虽然镶滚精致繁复,可无论是走路,还是干活都不方便。如今换了这一身,总算有种从套子里脱身的畅快感。

    温见宁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见宛正在偷偷打量她。

    也就是刚才,温见宛突然发现温见宁这个乡下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点扎眼了。

    不知从哪一日起,温见宁身上已经悄然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执拗粗野。

    刚来的那几日,年轻女佣们总是看着她们吃吃地笑,还在说什么“三块粉蒸肉,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之类的玩笑话。这里头的典故,她们恰好听齐先生闲谈的时候说起过。

    这原是有人拿女孩子取笑的话,说上海的女孩子们皮肤白皙温软,是粉蒸肉;湘粤一带的女孩子肤色深而形容瘦削,故而称之为糖醋排骨。

    温见宛她们虽然不是从上海人,但也算是从上海来的,这一句“粉蒸肉”的戏谑话倒也算有趣。可温见宁和见宛她们一同来的,又不是湘粤人,得了这一句糖醋排骨的评价,全因她肤色比见宛她们深。

    可如今不同了。

    温见宁的舅母明李氏说,她母亲明贞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温家这边,看温静姝和两位伯父,以及下面和温见宁一辈的都长得不差,想来她那个纨绔亲爹温季琰也应该不丑。

    温见宁自从回了温家乃至到了香港,这么长一段日子,她都没出过几次门,中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休养了一段时日。没有了阳光的暴晒,她的肤色一点一点恢复了本应有的白皙,原先承自父母的五官底子慢慢凸显出来。

    虽然因为五官尚未长开,还一团孩子气,比不上见宛,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至少,温见宁再和见宛她们站在一块,已经没有人会拿她当小丫鬟了。

    见女孩们都换上了新衣,温静姝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虽然几个丫头都还小,不过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从眉眼就能看出都是一块块待琢的璞玉,等年纪再大一些,稍加打磨,便是可以一块块可在掌心里把玩的玉璧。

    梅珊瞥了一眼,问道:“怎么见绣还没下来?”

    一个丫鬟在旁小声道:“二小姐正在楼上哭呢,怎么也劝不住。”

    作为姐妹中唯一一个考砸的,见绣从知道成绩的那一刻眼眶就发了红。原先在客厅众人面前还能忍着,一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再也抑制不住,扑倒在床上就呜咽起来。

    两个大人去劝过了也止不住她的泪,只好又让见绣考了一份和温见宁一样的题,这一次见绣勉强擦线而过。虽然她不能去读三年级,却可以和温见宁一起去念书了。

    虽然和妹妹念同一年级让人有些窘迫,但总也好过姐妹们都去上学,自己一个人只能待在家里补课,见绣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影。

    第二个礼拜,温见宁终于上学去了。

    温家姐妹们念书的地方在离家最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每天上下学由家里的小汽车接送。

    温见宁原先以为,通过了入学考试后就能松一口气。

    可她上了学之后才发现,课程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增多。除了学校里增加的算数、几何、美术、音乐、手工等课程之外,还有温静姝格外给她们安排的骑马、游泳等,这样排下来,竟然比之前还要忙碌。

    学校里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国文和英语,所以在家中上课的时间也大大压缩了。好在冯翎那边已经又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至于齐先生,她早在先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就又去了一户富商人家当了家庭教师。

    可不知为什么,温见宁还是隐隐有几分担忧。

    她没想到这份担忧很快就成真了。

    周六,齐先生上完课后合上书本,对她们道:“今天先生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一声。”

    见宛第一个举手问道:“什么事呀先生?”

    齐先生看着她们温和道:“你们如今也开始上学了,我也是时候离开了。我有位朋友帮我在上海的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不日我就要离开香港去那里工作。以后你们的功课,就要自己多上心了。”

    四个小女孩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不约而同地急了,叽叽喳喳地围在了齐先生的身边:“您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姑母她们赶您走了?”

    “先生,您不要走,我们去和姑母她们说情。您不要去上海好不好?”

    “先生,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除了温见宁之外,齐先生与见宛她们起初不过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可到了香港之后,身边骤然没了熟悉的亲人,情况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温静姝和梅珊两人虽然从不打骂她们,但出于孩子敏感的天性,她们也不愿意亲近自己的亲姑母,反倒是与齐先生一个外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就连最初因为被齐先生打过而心怀不满的见宛,如今都对她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情,乍一听齐先生说要走,顿时都急了。

    齐先生温声道:“其实当初在上海那几日友人就劝我留下,只是当时一来已受你们家里人所托,二来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孩子这样来香港,所以还是跟了过来。如今你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所以我想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温见宛都上前抱住她的胳膊不住摇晃,软声道:“可是先生,我舍不得您。”

    齐先生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等到了上海那边,我们可以通信。你们以后说不定也还要再去上海,咱们早晚还能再见面。”

    “通信”这两个字仿佛触动了温见宁脆弱的神经,她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阵抽痛,想也不想地对着齐先生大喊一声:“骗子,都是大骗子!”

    说完她蹬蹬蹬地跑出了房间。

    不明所以的见宛皱眉道:“她又发什么疯?”

    齐先生先安抚了她们,才叹了口气道:“没事的,等我去和她好好说一说,她会明白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齐先生上楼来到温见宁的房间外,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隔着一层门板,齐先生道:“见宁,我知道你在里面。可不可以把门打开,先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声音传入房内,趴在书桌前的温见宁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没有回应,她也不想回应。

    齐先生又敲了几次门,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转身离去。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温见宁这才觉得有几分后悔。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一看,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齐先生离开了。

    她说走就走,当天温静姝就给她结算了薪水,之后两天就没再来过别墅这边。

    直到这时,一股强烈的悔意这才涌上温见宁的心头。

    她后悔自己莫名其妙地和齐先生发脾气,更害怕齐先生这几天就离开香港,让她连和齐先生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懊丧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梅珊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这天傍晚,她敲响了温见宁房间的门,给了她一个地址,上面写着齐先生所住的地方。

    看着一下子惊喜得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温见宁,梅珊笑吟吟地问道:“你瞧,我对你好不好呀。这家里这么多人,还有哪个比我对你的事更上心的。”

    温见宁低头抿了抿唇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好。”

    她虽然对梅珊仍抱有警惕之心,但却不能不领这份情。

    梅珊这才满意地笑了:“好了,趁你先生还没有离开香港,去看一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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