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看她发呆,摇头无奈道:“罢了,你也和我出去走走吧。”

    明菅回过神来抬头瞧她一眼,也不害怕,只是搁下笔垂手放在膝盖上,耷拉个脑袋,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看得齐先生想笑,连忙催她道:“放心,走吧。”

    她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在齐先生出了门。

    温府的园子名为憩园,离书房不远。

    眼下虽已是秋日,但沿着回廊甬路向前一直走,假山石上仍藤萝垂蔓,遍目冷翠,只有偶尔随风吹落的几片黄叶,才能见出一丝秋日的萧瑟。

    师生二人相对无话地走了一阵,齐先生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学写字?”

    明菅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用脚去踢一颗小石子:“想给我舅母写信。”

    或许是因为刚才齐先生没有和众人一起嘲笑她,明菅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毕竟在这遍目无亲的温府,齐先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善意的人。

    齐先生并不清楚温家的家事,但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又看明菅这么大了,却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多少也能猜出几分,便道:“既然想写信,就要好好习字。”

    明菅闷声道:“可是写字好难。”

    齐先生难得严厉道:“你习字还不过一天,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心性这样浮躁,做事只会事倍功半。”

    “我知道,”明菅的头更低了,“可是我怕赶不及。”

    齐先生放缓了语气:“也不必你亲自来写,可以托人代笔,或者让人捎个口信过去。”

    明菅摇头,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神情:“离得太远,温家的人肯定不想我和舅母有往来,我也信不过她们。”

    齐先生看着她心里一软,爱怜道:“你这样聪慧懂事,想来你舅母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舅母爱我,”明菅抬头看她,神情认真道,“可是先生,这不长久。”

    齐先生听到她这样说,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着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会这么想?”

    明菅理所当然道:“从前我很爱我娘,虽然她总是不理我,很少和我说话,心里只挂念着我爹,但我还是很爱她,因为她是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两年前她病死了,我当时哭得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夜里醒来枕头都是湿的。可不过才两年,我已经不会时常想起她了,即便想起了,也不再那么难过,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可见人不在身边,隔得越远,影子越淡。我不在舅母她们身边,若是不时常让她们想起我,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把我忘了,说不定我也会把她们忘了。”

    她说完这一切,又低下了头,将脚前的那颗小石子彻底踢开。

    “‘去者日已疏,来者日益亲’,没想到你这样的年纪,竟然也悟得出这个道理,”齐先生沉吟半晌,才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替你代笔写信给你舅母。不过前提是,你必须要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把我教你的字练好。”

    “真的吗?”

    明菅倏地抬头,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齐先生温柔却郑重道:“我是先生,自然不会说谎骗人。”

    ……

    当天,齐先生就帮明菅写了一张字条。

    虽是由齐先生代笔,但内容却是明菅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已到温家,诸事皆宜,勿念。”

    话很简短,只有一句。口吻虽冷淡,却透着几分小女孩的负气。

    齐先生一听就笑了,再三和她确认:“你确定要写这个?”

    明菅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添一句,让虎生记得给我捉萤火虫。”

    临行前,明菅再三核对了地址,还是有几分担心,也不知齐先生托的人能否把信送到明水镇。不过想到以后日子还长,齐先生既然答应了她,总会帮忙找到门路的。她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认真地跟齐先生念书习字了。

    虽然温见宛还对明菅能和她们一起去书房颇为不忿,但慑于齐先生的存在,她只能被迫接受了。不过她也不可能给明菅什么好脸色,拉着见绣、见瑜两个小的合伙孤立明菅,私底下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直把她当成了空气一般。

    明菅没空在意见宛的小动作。

    她算过日子,和梅珊从明水镇来到淮城用了七日,这路上一来一往,舅母他们的回信怎么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功夫。

    在这期间,明菅还没等到回信,温府先发生了一件大事。

    ——温老太爷的病重了。

    明菅私底下听春桃嘀咕这才知道,原来前些年老太爷就中过风。虽然后经名医施针诊治,捡回一条命来,但落下了口歪鼻斜、不良于行的毛病,自此才把生意都交给两个儿子打理,没想到没有他亲自坐镇,还是出了事。

    老太爷年事已高,去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今年这段日子又为了温家生意的事操劳。好不容易事情一过,就急急地召回两个儿子商讨以后的路子。等定下了对儿孙们的安排,他心里头的那口气一松,人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可是来势汹汹,整个淮城但凡有几分名气的郎中、西医轮流被请到府里来诊治。

    整个温府乌云罩顶,下人们走路都行色匆匆,连春桃这样平日横行霸道惯了的都敛声屏气,安分了不少。

    在这一片人心惶惶中,明菅仍和往常一样。她对温家没有感情,也体会不到温老太爷这个主心骨对温家的意义,所以一门心思放在了习字和等回信这两件事上。

    她以往因为家贫,从没拿过毛笔,进步甚微。明菅想起从前和舅母识字的时候,都是用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划,先记住字形,再拆开看笔画和架构。这段日子一得了空闲,她便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用手指划拉着写字。

    除此之外,为了怕自己算错离家的日子,每天早上,明菅都会到槐树上用石头划一条痕。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明菅快要刻到第十五条痕了,听人说温老太爷终于醒了过来,只是身体状况还是不大好,毕竟人也上了岁数了,年龄摆在那里,能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来都算福泽深厚了。

    但这些和明菅没什么关系,她一心一意地等着舅母她们的回信。

    等到第十五天,明菅终于按捺不住,一早便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出去看一趟,可偏偏下午齐先生才来给她们上课,她急也没办法。

    明菅刚在树皮上划下最后一条痕迹时,春桃突然冲了进来。

    她一边拉扯着明菅身上的衣服,一边飞快道:“三姨奶奶刚才打发了人传话过来,要你去老太爷院子里。”

    明菅有点懵,她来温府这些时日,除了三姨奶奶与梅珊偶尔露过几次面外,温家的长辈们一个都没见过她。这次突然要她去老太爷的院子,想也知道是有大事要发生。

    春桃匆匆给明菅换了换了衣服洗干净脸,带她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虽然才进府半个月,但这已经是明菅第二次来到这里了。

    温老太爷的院子似乎和别的院子都不同,墙格外高厚,仿佛一个沉重的囚笼。院子正中的天井处种了一棵大石榴树,如今已是深秋,枝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枯枝盘踞在院子上空。

    明菅到的时候,温府里有头脸的主子们大多已到场。

    温见宛她们几个被各自的奶娘带着站在一旁,连素来跋扈的见宛今日都分外乖顺。一旁除了梅珊外,还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少年,看起来也是温家的主子。

    他身材瘦削,眉目间有一股英气,只是神色格外冷漠,仿佛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无动于衷。

    明菅站定后不一会,两个老爷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来到院子里。俩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道哪个是大老爷,哪个是二老爷。

    她刚这么想,矮胖的那个过去抱起了小小的见瑜逗了她两句,又转头和见绣说了几句话,显然,他就是二老爷温仲璋了。另一个抚了抚见宛头顶的,应该就是大老爷温伯璩。

    见明菅到来,这两位她名义上的伯父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看能来的人差不多来齐了,里面的人才出来叫他们进去。

    屋里生了炭盆,闷热得很,四处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再加上光线不好,透着一股老旧阴森的氛围。

    堂屋中摆了一把漆金交椅,上面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旁边站着三姨奶奶。因为是背对着她们,明菅只能看清他身上簇新的黑缎团花寿褂,还有一顶黑色瓜皮小帽。他脑后留一条干枯的辫子,猪尾巴一样垂着。和这棺材一样的院子一同散发着腐朽霉烂的气息。

    三姨奶奶牵着明菅的手转到正面,不等她看清,就一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磕头叫人。

    连磕了三个头后,明菅这才偷偷看了一眼温老太爷。

    只见椅子上仰面躺着一个老人,脸上的皮都皱到了一处,五官歪斜,眼上蒙着一层白翳,仿佛一具干尸正在冷冷地注视着她。

    明菅素来胆大,这会也打了一个激灵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温老太爷浑浊地咕哝了几句,像人临死之前的呓语。

    三姨奶奶笑道:“老太爷说了,以后三丫头的名字就叫做见宁,还不快谢过老太爷赐名。”

    明菅没有办法,只能又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低头站在一旁,又听得一阵浊重的咕哝,两个伯父在一旁轻声应对着什么。他们说的话没头没尾,明菅也听得云里雾里。

    过了一会三姨奶奶才轻声道:“老太爷累了,先回屋去休息了,还请两位老爷和这几个小的把情况说一说。”

    等温老太爷回了里屋,一群人出了院子,这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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