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上,泰尔斯扶了扶头上的小破帽子,悄声问身边的希莱。

    凯文迪尔小姐早已换回了她那一身实用简朴的赶路装,头发也重新乱成了鸟窝,她甚至还在脸蛋上扑了点灰,在大街上看到,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位贵族大小姐。

    “没什么,以前你总是穿着华服,可今天一看,你居然出奇地适合这副穷酸样嘛。”

    泰尔斯表情一僵。

    “什么意思?什么叫‘出奇地适合’?”

    他摸了摸身上从剧院里顺出来的、这套连边角都破得翻起的标准“平民路人甲”戏服,面色古怪。

    “就是你的皮肤,太养尊处优了,不搭调,”希莱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啊,有了,别动。”

    大小姐熟练地拍了拍墙根,再不容反抗地捧住王子殿下的脸(“你干什——呜,别,不,放手……”),使劲抹了抹又搓了搓。

    “嗯,这下好多了。。”

    希莱看了看眼前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扬长而去:“好了,别淘气,赶紧跟上,目标在移动了。”

    独留王子殿下,确切地说,是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小穷酸泰尔斯,  在原地不忿地挥拳跳脚。

    作为最有名的观光娱乐地,鸢尾区的各大街道上都充满了欢庆的人群:

    大白天就抱着酒桶举着酒杯的酒鬼,  正满大街醉醺醺地找人碰杯;小巷里东倒西歪的醉汉,  显然是喝高了宿醉未醒;外国豪客们随身带着通译,  指手画脚出手阔绰;卖花女们提着满篮鲜花,看见逛街的情侣就凑上去微笑不止;一群暂时停靠翡翠城的远洋水手聚在一块儿,  齐声合唱着《鲛人没有爸》和《终结海眼是你家》,歌词粗鲁低俗不堪入耳(“鲛人宝宝哭着问妈妈,为啥整片大海就我没有爸?哟嘿!因为英勇的水手每天喝完酒,  开心站上甲板面朝大海爽爽撸一发!”),路过的家长们不得不堵住孩子的耳朵,告诫他们少小不努力,长大当水手;

    路上时不时经过的游行表演队就地搭建舞台,宣扬他们剧团或戏团的名声;翡翠城的地陪和导游能出现在每一个犄角旮旯里,  专找外地人热情自荐;来自酒馆旅店茶室食肆或其他小店的帮工们,  满大街地拖人找生意;以及推着车兜售小饰品的小贩,  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占住的街头小摊,  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奋力吆喝的杂耍艺人,载着非富即贵的客人奔赴各种约会与宴会的马车,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一路上穿得花枝招展,穿街走巷的游人们……

    “上好的沥晶粉节礼筒装焰火,翰布尔进口,  焰海手艺,本地巧匠精工组装,空明宫御用焰火同款!”

    低调前行的泰尔斯和希莱经过一个小贩,后者推着满车的焰火爆竹,  一边不厌其烦地吆喝贩卖,  一边奋力驱赶周围闹腾的小孩儿们:

    “一发二十铜子!五发六十,十发一百!多买多送,  集束捆多焰齐发,  效果更佳!”

    辩护师斯里曼尼——泰尔斯和希莱此行跟踪的目标,在剧院散场后单独走上大街,  混入人群,这里看看表演鼓鼓掌,那里逛逛摊贩买买花,但无论哪里他都没停留多久,  一路上还时不时紧张地回头观望,显得神思不属,  心事重重。

    “斯里曼尼是城里著名的辩护师,熟稔城律,能言善辩,无论警戒厅还是审判厅都人脉亨通,是以收费高昂,”希莱蹲在一个热闹的小摊前,装着在把玩一个玩偶,“但是他收费越高,就越是有达官贵人来找他上庭辩护。”

    “我知道,我见识过他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就连苛刻如布伦南审判官,也没法挑他的毛病,”泰尔斯蹲在她身边,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坐在对面餐馆外,对着一杯酒发愣的斯里曼尼,“但斯里曼尼刚刚找卡奎雷说话的时候,可是一点能言善辩的风范也没有。”

    “确实,他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不像一个翡翠城市民在王后日庆典时该有的样子。”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泰尔斯点点头,低声道,“无论是关于死去的迪奥普,还是那背后所牵连的人和事——而那些事情吓坏了他,让他不得不去找卡奎雷打听宫里的消息。”

    远处,斯里曼尼呼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丢下几枚钱币后离开了座位,以及桌上那杯一口都没喝过的酒。

    希莱放下玩偶,和泰尔斯一道站起来,让期待他们买点什么的摊主一脸失望。

    “那你准备现身去找他?”

    “不能在这里,容易被詹恩的耳目发现,得先等着他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然后晓之以利动之以情,‘来吧,加入泰尔斯王子,我们一起打倒詹恩大魔王吧’?”

    两人重新混入人群,缀在斯里曼尼的身后,看着他先赏给一伙儿卖艺的团队几个铜币,接着又叫住一个卖花女,在她的篮子里无精打采地挑着鲜花。

    “实在不行的话,”泰尔斯摇摇头,没理会对方话中的讽刺,“我们也只能‘文明礼貌,好声好气’地问他了。”

    “什么意思?”

    “星湖卫队里的梗,跟我一个叫摩根的手下有关——咦,你哪来的花儿?”

    泰尔斯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希莱手里的一捧鲜花,里头起码有三种颜色或品类。

    “当然是你送的啊!”凯文迪尔的大小姐理直气壮。

    “什么?”

    泰尔斯一怔扭头:不知何时,一个提着花篮的卖花小女孩站在他们身边,正满面笑容,充满希冀地看着泰尔斯。

    希莱眉头一挑:

    “哦?难道说,在约会时,你不打算给我买花?”

    泰尔斯表情一僵。

    几分钟后,希莱走在大街上,开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花儿,而泰尔斯摸着又瘪了一些的钱袋,心里念叨着要用什么理由找詹恩报账。

    “开心点嘛,”希莱分出一枝花,插进泰尔斯帽子上的破洞里,“我们毕竟在跟踪,要融入人群,表现得自然一点,别被看出破绽了。”

    说话间,斯里曼尼拿着一束鲜花,七拐八绕,在一家不起眼的剃头铺子外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举步走了进去。

    泰尔斯和希莱连忙停下脚步,装作走累了的游人,在街对面的一块破石板上坐下歇息。

    “我不敢相信,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这么久,结果居然是来,额,剃头?”泰尔斯有些无奈。

    “比起这个,”希莱说,“翡翠庆典的日子里,居然还有铺子开门做生意?”

    泰尔斯摇了摇头,他唤醒狱河之罪,进入“地狱感官”,聚焦在视力和听力上,隔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观察铺子里的动静。

    “欢迎,剃头还是修须?”

    剃头铺子里的几个伙计随意地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牌,看见来了客人,其中一个伙计才在同伴们的催促和挤兑下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拉开椅子上的盖布,当作围裙系上腰间。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气:“我……”

    “很抱歉,我们的修甲师傅回乡下结婚去了。”

    剃头伙计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拾起一把剃刀,沾了沾水,随意地在磨刀石上刮刮:“但是王后日期间有优惠,两人同行一人免单……”

    斯里曼尼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走到铺子里的一个花瓶前,把里头的枯枝拿走,将新买的鲜花歪歪斜斜地插了进去。

    伙计目光一变,停下了手里的磨刀活计。

    “哦,不错的花,”伙计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纷纷扔下牌局,“老主顾了?”

    “对的,我想,我想找巴尔塔,”辩护师面有难色,“我前些天来过,你们应该认得我。”

    斯里曼尼说完话,从衣袋里摸出几枚铜币。

    店里的伙计们彼此看了一眼,说话的伙计点点头,熟练地接过铜币。

    “老板出门去了,短时内不会回来。不过嘛,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留个言,我们会转达,保证一字不差。”

    斯里曼尼一愣,有些不解:

    “什么?巴尔塔出门了?在这时候?”

    “对,这时候!”

    剃头伙计掂了掂手里的铜币,似乎有些不满:“你有意见吗?”

    斯里曼尼被对方的态度影响,脸色难看,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忍耐着道: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可这是翡翠庆典啊,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出门……”

    “跟老朋友聚会去了!”领头的伙计不耐烦道。

    “嘿,少废话!要么留言,要么剃头,要么滚,”另一个伙计不客气地道,“我们又不是警戒厅,也要放假,也要庆祝,也要回去陪老婆孩子的,好吗?”

    此言一出,几位伙计们都表情不善。

    斯里曼尼是备受尊敬的辩护师,平日很少受这样的闲气,他闻言面色不忿,一气之下准备拂袖而走,但他转身到一半,咬了咬牙又回过头来,不无肉痛地摸出一枚银币。

    “好吧,那我,我能在这儿等老板回来吗?”

    伙计们交换了个眼神,领头的人刚刚解开围裙,闻言笑了笑,指了指贴满墙上的发艺造型画。

    几分钟后,斯里曼尼围上围巾和盖布,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领头的伙计手执锋利的剃刀,为他修须剪发。

    “太好了,”希莱叹息道,无聊地拆开鲜花的束带,“现在我们还要守在这里,等他剃完头,真是再真实不过的密探经历了。”

    “铺子里的那些人,他们是在道上混的。”泰尔斯低着头,抽出帽子里的鲜花。

    希莱眼神一动:“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哪家剃头匠的态度这么拽,好像等着客人上门求他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希莱撇撇嘴,“我就认识一个,拿着剪刀和剃刀的样子,就像拿着魔能枪。”

    泰尔斯摇摇头:

    “只有一种解释:这家铺子,他们不是做剃头生意的,而是贩卖别的东西。”

    “比如?”

    “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血瓶帮的人,或是血瓶帮下属的小帮会。”

    希莱奇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不像兄弟会。”

    “什么?”

    “血瓶帮和黑街兄弟会的人员来源不一样,区别很明显,可以从神态、动作、习惯,还有他们打交道的层级上看出来,而那几个伙计显然……”泰尔斯下意识地道,但他随即注意到希莱投来的满是怀疑的目光,“哦,我,我听怀亚说的,他,嗯,见多识广。”

    希莱瞥了他一眼,重新为手里的鲜花排布顺序。

    “又是怀亚?”

    “额,对,又是怀亚。”

    “哪个怀亚?”

    “就,某个怀亚。”

    满脸鄙视的希莱和尴尬微笑的泰尔斯对视了一秒钟。

    “好吧,不得不说,你那‘某个怀亚’还挺有见识的,”面对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希莱撇了撇嘴,“他至少蒙对了一半。”

    “一半?”

    “兄弟会是十几年前才进入翡翠城的,势力只在新郊区的北门桥一带。但是血瓶帮,如我所言,他们可是地头蛇了,熟知翡翠城街头的规矩,”希莱说道,“在他们那里,你很少能见到其他地方那样的治安犯罪:偷窃,勒索,绑架,抢劫,谋杀——所有一切让商人远离的坏事儿。”

    “你怎么知道?”

    “拜托,王子殿下,我在这儿长大。”

    “不,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其他地方’是怎么样的?”

    希莱瞥了他一眼。

    “噢,这个啊,我听‘怀亚’说的。”

    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把“哪个怀亚”咬死在嘴里。

    真记仇。

    泰尔斯转移话题:

    “那我猜,在这里,以血瓶帮为例,他们上街讨生活的方式也不一样?”

    “没错,他们很大程度上融入了再正常不过的经济和生产里,顶多有些出格。”

    “比如说?”

    希莱想了想:

    “与其说是黑帮,他们更像行会,相同职业,相同境遇,相同地域的人聚集在一处:剃头匠、鞋匠、铁匠、印刷工、车夫、脚夫……”

    “那他们怎么来钱运作?”

    “保护费,抽税,运输费,中介费,跟大商会合作,行业联合垄断,运作法律夹缝里的灰色生意……他们以合法和非法之间的方式,从繁荣的翡翠城贸易中分得一杯羹,我听说,他们有的人甚至直接参与经营,几与商人无异。而只要维持在底线之内不太过分,警戒厅甚至会和他们合作。”

    泰尔斯皱起眉头:“听着像是非正式的街头城管。”

    “谁说不是呢?”

    “而这就是凯文迪尔几代以来纵容怂恿的结果?”

    “是‘收编’和‘利用’,”希莱更正道,“‘羊角公’科克公爵——我的曾祖父相信,这世上总有事情是无法完全纳入控制的,‘好面包里总有缝隙’。”

    “你的曾祖父……让来月事的女仆招待血族客人的那个?”

    “什么?”

    “没事。”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泰尔斯同时在注意剃头铺子里的动静。

    “真是没想到啊,那个南岸公爵还挺懂行的,”一个打牌的伙计闲聊着,“今天来店里的时候,连我们的剃刀和膏子从哪个渠道进货,什么价格,行情涨跌都要问问,不像我乡下那些只知道摆谱的骑士老爷们。”

    斯里曼尼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闻言一惊。

    “嗐,那有什么!”

    正给斯里曼尼剃头的伙计叼着根烟,不屑回答:

    谷</span>  “听老板说,凯文迪尔家可是投了好多生意——当然咯,他们家里有矿嘛,光是领地里的沥晶生意就够他赚的了。总之那个公爵要想装成懂行的样子,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手下人提前给他准备的稿子小抄?”

    “你们说什么?”

    斯里曼尼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你是说,詹恩公爵今天来过这里?”

    “可不是么,”伙计没注意到斯里曼尼的表情,继续道,“贵主巡游嘛,公爵的队伍上午经过这条街,我们铺子就好死不死,被选为了公爵深入民间,必逛的模范店铺,哈哈,你们敢信?我们?模范?哈哈哈!”

    “跟罗杰和古铁雷斯的生意比起来,我们当然是模范啦!手艺人呐!怎么不值得公爵深入民间来巡游?”打牌的伙计面有得色。

    “深入民间?我呸!跟你乡下的那些骑士老爷一样,摆谱罢了!”

    剃头的伙计换了只手弹烟灰,似乎苦大仇深:

    “说是效仿几百年前的国王和王后巡游民间,但其实每年都t样,不过翡翠城周边的几条固定路线,一大堆仆人差役呼呼啦啦鞍前马后伺候着,那小公爵再油光满面前拥后簇地走下来,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们微笑握手,嘘寒问暖,‘今年多少岁家里几口人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保重身体’之类的……”

    另一个打牌的伙计回过头,哈哈一笑:“我知道,再发表一通又臭又长的‘我和你们都很好,我和你们会更好’的废话演讲,安全得很,也虚伪得很……”

    剃头的伙计啧声摇头,捏着嗓子:

    “当然咯,基本上大家也都很配合地傻笑点头,激动应和‘我们过得太好了哇’。”

    斯里曼尼呆呆地望着破镜子里的自己,咽了咽喉咙,加入闲聊:

    “那,他们,我是说你们面对詹恩公爵,‘傻笑点头’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吗?”

    剃头的伙计眉头一挑,晃了晃剃刀:“是啊,当然是咯!”

    他讽刺一笑:

    “当堂堂大公爵威风凛凛站到你面前的那一刻,你知道你是啥感觉不?尤其当你知道他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你的时候……哈,他眨眨眼皮,你心脏都要吓崩咯,他咧嘴笑笑,你两腿都打颤啊!”

    听着这话,斯里曼尼晃了晃神,咬了咬牙。

    “抱歉啊,刚刚一激动剃歪了,给你修修。”

    剃头的伙计重新点了根烟,再换了把剪刀,不屑地摇头。

    斯里曼尼呆呆地望着镜子,对发型一向苛刻的他,却没有理会这放在以往会让他抓狂的失误。

    街道对面,泰尔斯也听入了神,不自觉地搓着手里的鲜花。

    一个打牌的伙计输了一手,他不爽地丢下手牌,掏出几个铜子:

    “我知道,尤其是当那个公爵身后站满了大小官员,他们前呼后拥,诚惶诚恐,挤出笑容,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等你回答的时候!”

    打赢了这一局的伙计哈哈大笑,开心地拢着钱:

    “而队伍最末尾,那个直接管着你生计,光是找由头查税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小官还正笑眯眯地看着你,满脸鼓励‘来嘛,有啥说啥,不怕,跟公爵说实话’!”

    “实话他麻痹!”

    “实话?比如‘嘿公爵老爷您能不能把宫里的黄金尿壶熔了,给我们加点薪’?”

    “敢当面这么说?回头当官的就得找管这片的青皮,然后青皮再找老板,老板回来就先把你熔了!”

    “哈哈哈哈哈……”

    “没办法,他们是大人,是老爷,是命好的贵族嘛,熔了你算什么——唉兄弟你坐好,别乱动,我这剃伤了算你的啊!”

    斯里曼尼勉强点了点头,抑制住发抖的身体。

    “那时候,莫说是小小牢骚了,”剃头的伙计呼出一口烟,继续道,“你便是有再大的冤屈苦楚,千言万语也就敢汇成一句识时务的‘生活挺好的,谢谢老爷’了不是?嘿,谁能说,谁敢说这他妈的不是真心诚意?这比我他妈向老板讨欠薪时的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老板的努力’还要真心,还要诚意啊!”

    “一个铜币,”牌局里的一个伙计嘿嘿一笑,“我就不把这话告诉巴尔塔老板。”

    “草你!”

    “哟,你们这瞧着还很不满意啊,知足吧,”一片嬉闹中,斯里曼尼不无紧张地开口,“堂堂公爵跟你握手,还微笑问好,还想怎么样?”

    伙计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斯里曼尼恍惚地道:“身为公爵,詹恩大人他关心民生疾苦,在乎你们的生计,总比他高高在上,屁事儿不管的好吧——比如北边那群人,比如王都的老爷们?”

    打着牌的伙计挠了挠头:“额,这么说也没错,但是我当时,我想……哎呀反正我就是觉着不对。”

    “他在乎个锤子!”

    剃头的伙计丢下剪刀,呸声抓起剃刀,开始给斯里曼尼修须:

    “别看那公爵满脸带笑,看着很好相处的样子……但俺知道,俺就是知道,他关心个屁!没准一回头就悄悄跟属下嚼舌根‘草他妈的那群剃头的脏死了’!”

    “哟,这你就露馅了不是!公爵老爷可是贵族,是文化人,”打牌的伙计懒洋洋地道,“他们会用的词儿多了去了,个个文绉绉的,可不会骂粗口!”

    “他是个该死的公爵!翡翠城城主!”

    剃头的伙计冷笑道:

    “他该做的不是到我们铺子上摆个傻笑,握个没屁用的手,然后等大家鼓掌吹逼——搞这鸡毛蒜皮的事儿有屁用?他该坐在空明宫里签个文件,批点预算,好好把这条街前面的那个大坑修一修,再让青皮们少来赊账抽水蹭生意,对了,再把欠薪官司的诉讼保证金往下降降,别搞得只有当老板的能打得起官司……”

    “两个铜板,我就不告诉老板!”

    “滚!”

    “他必须那么做,来摆出姿态,安抚人心,”一个稍有些年纪的伙计从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就跟弗格老大时不时要逛逛街,看望各位老大是一样的,当然,各地的老大面上客气,但背地里都不怎么鸟他。”

    “但老大们还是在给弗格上份子的。”打牌的伙计提醒道。

    “翡翠城可跟王都不一样,咱们也跟黑绸子不一样,上份子归上份子,但只是个‘我认你当老大但你少来烦我’的意思,”剃头的伙计嘿嘿一笑,“各个地盘的老大们把各行各业生意搞得那么红火,谁愿意割肉出去?至于弗格老大,对,他是名义上的老大,但他要想像国王管公爵一样插这些生意一手?嘿嘿,难咯!”

    铺子里,斯里曼尼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伙计的剃刀来回修刮。

    街道对面,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你在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泰尔斯一惊,发现是百无聊赖的希莱举着鲜花,在他眼前来回画圈。

    “权力。”

    泰尔斯叹了口气,想起在秘科里跟黑先知的斗智斗勇,有感而发:

    “很多时候,权力根本不必行动,它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维持姿态,就能发挥难以想象的影响。”

    希莱盯着他,久久不曾说话。

    “好了,剃完了,您看看?”

    剃头铺子里,伙计掀开围巾和盖布,笑眯眯地对斯里曼尼伸出手。

    斯里曼尼回过神来,也没工夫去管剃得七歪八扭的头型,连忙问道:

    “巴尔塔他还没回来?”

    伙计耸耸肩,平摊的手掌却并未收回:

    “老板是去见朋友,也许喝多了,不回来也说不定。”

    斯里曼尼眉头紧皱,走着神掏出一枚银币,塞进伙计手里,后者一惊,连忙掩进衣服里,避免被工友同伴看见。

    “好了,我算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得罪大人物了?”

    斯里曼尼闻言色变:

    “你,你怎么知道?”

    伙计狡黠一笑:

    “别忘了,我们可是剃头匠,还有什么人像我们一样,能令人——比如说你——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戒备,把眼睛鼻子咽喉等脆弱要害,如此坦然又危险地暴露在锋利剃刀的威胁下?”

    斯里曼尼震惊地看着伙计。

    “唯有在这时候,在这把任由宰割的椅子上,人们才会显露出最放松、最真实的一面,”伙计摸了摸装着钱币的内兜,“这时候,你得到的消息,才往往是最可靠的——我们这些伙计的眼力都是巴尔塔老板训出来的,可毒着呢。”

    斯里曼尼哑口无言。

    “他们果然不是剃头的!”

    街道对面,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恍然道:

    “铺子只是个幌子——这些人是买卖地下消息的。”

    “你怎么知道?”希莱一脸狐疑。

    “我……”

    泰尔斯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编谎道:

    “额,你看见斯里曼尼给他们递银币了?但那伙计什么都没给出去,就只是动动嘴皮子,那交易的就只能是消息,对吧?”

    希莱眯起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信。

    泰尔斯只能干巴巴地笑笑。

    铺子里的伙计拍了拍椅子上的斯里曼尼,对着镜子里的他道:

    “好吧,看在你还算阔绰的份上,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有麻烦了。”

    斯里曼尼一惊:“什么?”

    伙计翻翻手指,剃刀在他手上被耍了个花:

    “喏,就街对面那对小情侣,那个穷酸小子和那个卖花女,他们呆呆地待在那儿好久了,不亲嘴也不卖花,”伙计嘿嘿笑道,“总不能是吵完架来分手的吧?”

    穷酸小子和卖花女,不——泰尔斯眼神剧变!

    “你是说……我被跟踪了?”铺子里,斯里曼尼面色大变,连忙向街对面看去!

    “糟糕!”

    街对面,泰尔斯咬紧牙关,他迅速移开视线,一把扣住希莱的手:

    “我们被他们看穿了!”

    希莱浑身一抖!

    她像被火烧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把双手拢在怀里紧了紧手套,任由鲜花撒了一地,声音颤抖:

    “你——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们在怀疑我们了,别往那儿看!快走——”泰尔斯这就要站起来,却被面色不佳的希莱一把按住肩膀阻止。

    “等等!”

    希莱平复了一下呼吸,咬牙道:

    “这时候再走来不及了,只会更可疑。”

    “那怎么办?”

    “配合我,”希莱看着满大街的行人,“我们演场戏。”

    “演什么戏?”

    下一秒,不等泰尔斯反应,希莱整个人就贴了上来,伸手取掉了泰尔斯的帽子。

    “额,别,”看着近在咫尺,连睫毛都能看清的姑娘,泰尔斯有些不自在,“虽然我不反对,但这时候扮情侣也太……而且你哥哥会——”

    “鬼才要跟你扮情侣!”

    希莱冷冷一句话否认了他,让泰尔斯一阵尴尬。

    下一秒,希莱长身起立,将泰尔斯的帽子抛上天际,满脸笑容地大声道:

    “好,休息够了!表演继续!大家伙儿们,可千万别错过哟!”

    希莱的声音娇柔好听,街道上的来往人群渐渐地被吸引了注意,驻足在希莱面前。

    泰尔斯愣愣地坐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但他也注意到,街对面的剃头铺子里,原本满面怀疑的伙计和斯里曼尼也愣住了。

    下一秒,希莱回过头,向泰尔斯投来一个充满杀机的死亡眼刀。

    王子殿下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挤出笑脸,向街上的人们张开手臂:

    “看一看,看一看,错过可惜啊走过可叹,看一看,大家都来看一看了啊!”

    只见希莱大喝一声,灵巧地伸手,一把接住从天上落下来的帽子,手臂往里一扣,抽出满满的一把鲜花瓣,洒向大街!

    漫天花雨落下,在街头观众们的齐声惊呼中,希莱笑靥如花,摆了个感谢观赏的姿势:

    “翡翠庆典欢乐无边!来自神秘之地的魔术世家,传承到今天的街头魔术大师——怀亚和怀娅娜兄妹,在此为您奉上精彩的魔术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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