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断了的詹恩十分不满,他立刻唤人前来询问究竟。

    一位审判官助手从外堡匆匆赶来,告知他是审判厅里出了事:有一位实封的世袭男爵不满判决结果,正在“激烈抗议”。

    “空明宫不是他耍无赖的地方,”也许是泰尔斯的眼神让詹恩十分不爽,在外人面前历来温和的南岸公爵冷哼一声:“更何况是审判厅。”

    然而审判官助手却为难地告诉他,那位男爵援引了复兴王时期的“罗德里条例”,要求一位爵位够高的贵族到场陪审,乃至仲裁,以覆盖之前的判决。

    “真大胆。”

    詹恩冷笑一声:

    “这简直是藐视审判庭,还是在王后日这么关键的时间点。”

    “怎么了?”虽然这是翡翠城内务不便置喙,但泰尔斯还是忍不住开口:“跟我们之前所谈的事情有关吗?”

    詹恩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公爵随即吩咐下去:

    “那就照做吧,给他请一位荣誉贵族到场,虽然少见,但毕竟是他的权利。”

    但审判官助手却面露为难。

    “詹恩大人,本来离得最近的人是平托尔荣誉伯爵,可他……”

    助手忍不住忘了泰尔斯一眼,目光复杂:

    “伯爵他还在家养伤,不能出面。”

    泰尔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咦?平托尔伯爵?

    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詹恩也看了泰尔斯一眼,不屑道:“或许是觉得最近丢脸了,不愿出面吧。其他人呢?”

    “几位大人出于某些原因,都不愿出面。”

    “什么原因?”詹恩明显不甚满意,但他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

    但助手不敢回答。

    鸢尾花公爵醒悟了什么,看向泰尔斯。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泰尔斯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

    “原因。”詹恩冷冷回答。

    十几分钟后,当泰尔斯第一次走进空明宫里的翡翠城审判大厅,他才发现这里比空明宫里,比凯文迪尔家族的任何厅堂,都要更加宽敞,更加威严。

    一位头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审判官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高出厅内其他人的位置上,他的前方两侧分别是原告和被告席,而更外层的席位上坐满了旁听的人,大多是衣衫整洁和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公爵亲临不由议论纷纷。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泰尔斯和詹恩于随从的陪护下坐上二层的开放包厢席——比审判官更高一些。

    “那我们不妨继续,”老审判官扶了扶眼镜,“第680-10-0881号,辩护师斯利曼尼先生,代表丰沛村的农户们,诉埃兰·特伦特男爵非法劫夺和无理拘禁案。”

    “那不是劫夺!”

    被告席上一位穿着华贵大衣,打理地的中年贵族立刻跳起来,手舞足蹈,嗓门极大:

    “那些农户都是我的领民!那些是在我土地上种出来的粮食!但他们偷奸耍滑,非但以种种理由拖欠、拒缴租税,还要背着我偷偷运走今年的收成!合起伙来——”

    咚!

    老审判官无情地一槌敲下,沉重的响声回荡在审判厅内,让其他声音全部消失。

    “那法槌是从翰布尔进口的合金所制,他们的沥晶配方相当巧妙,敲出的声音从低沉威严到活泼明亮不等,据说还有洗涤心情的功效,不少乐器的音色都为此改进良多。”

    詹恩平静地为他小声解释,却怎么也藏不住眼里那种“在乡下没见过吧”的意味。

    泰尔斯不爽地撇嘴。

    怎么?有钱了不起啊。

    “肃静。”

    老审判官虽然年岁已高,声音却依旧坚决有力,令人肃然起敬:

    “或者我该让空明宫的警卫们帮助你肃静,特伦特男爵?”

    特伦特男爵依旧不服,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身侧的仆人连忙把他劝了下来。

    “约翰尼·布伦南,翡翠城乃至整个南岸领资历最老的审判官,可谓德高望重,”詹恩小声道,“当年翡翠城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安伦佐公国聘请过来。”

    “这是什么案子?跟……我们所说的事有关吗?”泰尔斯默默观察着周围。

    “你问倒我了。”詹恩摇摇头。

    老审判官转向原告席:

    “斯里曼尼先生?”

    一个发型简朴,精明干练的男人从席位上起立,他先向着两位公爵鞠了一躬,再面向布伦南审判官:

    “尊敬的布伦南审判官,如我之前所申诉的,我的户们,既特伦特家族所辖之丰沛村的两百三十户农家,并不认可被告人的辩解。那就是非法劫夺财物,以及之后的非法拘禁。”

    “小人!”

    特伦特男爵的吼声再度响起:

    “你会帮他们辩护,斯里曼尼,只是因为你是粮商行会的专用辩护师!他们和城里的粮商暗中谈好了价格,要收这批粮食!”

    “而你还是一个前警戒官!看看周围,这审判庭上的人全是你的旧同事,沆瀣一气!”

    咚!

    “特伦特男爵,这个理由用一次就够了,”布伦南审判官严肃地道,“而当前审判庭也响应了你貌似有理的抗议。”

    “但是——”

    “你要求有身份有威望,地位品行服众的贵族列席陪审,这个要求已经得到了满足,”布伦南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向二层,“也许是太满足了,自血色之年后,审判厅已经许久没有迎来如此身份尊贵的人了。”

    下一秒,老审判官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带着他的副手、助手、抄写员,最后几乎是审判厅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泰尔斯公爵,詹恩公爵,我代表今天当值的审判庭欢迎你们,”布伦南向着两位公爵的的方向鞠躬,“落日见证,愿你们的到来,让公正与法律越发彰显。”

    “布伦南审判官,”詹恩谦和地起身,连带泰尔斯也不得不一起站起来,向老审判官鞠躬,“凯文迪尔家族是翡翠城的一份子,来此陪审是我的义务,只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带来了人,泰尔斯殿下也想参观翡翠城。”

    “审判官大人,请您理解,”泰尔斯笑道,“无论何时何地,作为王室,九芒星有义务服务整个王国,作为璨星,我更是责无旁贷。”

    话音落下,两位公爵对视一眼,目光不善。

    整个审判大厅议论纷纷。

    “很好,两位公爵,”布伦南审判官重新坐下,语气平常,“我只希望你们让政治争端停留在口舌之争就好,可别带上我的审判庭。”

    这话说得泰尔斯和詹恩表情一僵,讪讪坐下。

    “他好像不太给我们面子?”

    “何止,他连我父亲的面子都不给,”詹恩轻声道,“据说你祖父巡视南岸时,因为随扈的卫士踩坏了地摊,还被他勒令赔钱。”

    “然后呢?”

    “你祖父乖乖赔了钱,还回来嘉奖了他。”

    泰尔斯挑挑眉毛。

    审判庭重新开庭,辩护师和那位男爵一来一回,争吵激烈。

    “我在行使星辰王国的贵族领主该有的权利!”特伦特男爵怒道,“他们本是在我土地上劳作的农户,我予他们以庇护,他们为我劳作,这是再神圣不过的关系和契约!”

    斯里曼尼辩护师沉稳应对:

    “他们确实在你家的土地上劳作,但自421年乔希·凯文迪尔公爵的《分离令》后,至少在南岸领,绝大部分领主和土地上农户的关系已经变成了租佃雇佣。没错,他们在您的田地里劳作,缴交部分所得,但是在缴交之前,那上面种出来的粮食却是他们的劳动所致,属于他们,不属于您。”

    “但这意味着他地里的作物,至少有一部分,该是天然上缴给我的,传统如此!”男爵越说越气愤,“这是他们该缴交的租税!而他们却试图避开这一点,跟粮商们私下达成交易,这是卑鄙的偷窃和走私!”

    审判大厅里一片嘈杂,有人声援,也有人反对。

    “肃静!”

    布伦南审判官不得不又一次砸响他的沥晶法槌。

    “我的户没有上缴粮产作物,但这不代表他们拖欠租税——事实上他们已经缴交了足额的金钱。至于缴交租税的方式,早在伦斯特公爵——愿睿智的他安息——在位时就已经拓展:在缴交田地里的定额作物之外,也可以用足额的劳役作业或金钱代替,”斯里曼尼辩护师彬彬有礼,跟男爵恰成对比,“若您有疑问,我会很乐意为您指出相关的法典条例,当然,如果您在乎的话。”

    “足额?”

    特伦特男爵气急败坏:“他们交给我的租税钱,如果按照市价,去买成粮食,只有往年同期的六成!我甚至连养护卫队的粮食都不够!”

    在一来一往的辩论间,泰尔斯和詹恩却在楼上的包厢席里进行着另一场对话。

    “我相信你。”

    “相信什么?”泰尔斯皱眉道。

    “听过你刚刚的话,我相信你和你父亲不是一类人——暂且相信。”

    “谢天谢地,”泰尔斯故意夸张道,“所以我们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

    “在那之前,让我先澄清一点。”

    泰尔斯作洗耳恭听状。

    “我知道,”南岸公爵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不是你主动写信要来跟我妹妹谈婚事,更不是你主动要来报复我的,我知道那只是你父亲的意愿——事实上,从你回国之前就知道。”

    “很好,那看来你至少没有被妹妹的事儿影响理智——不对,如果你一开始就觉得这跟我无关,那为什么还要王室宴会上报复我?”泰尔斯疑惑道。

    “信不信由你,”詹恩面色不改,“王室宴会上,我给了拜拉尔那把剑,并非因为跟你的私人恩怨——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必须要做,”泰尔斯皱眉,“解释一下?”

    “唯有引爆西荒与复兴宫的矛盾,”詹恩淡定地望着下方争吵的两方,“才能让你父亲无暇他顾,无暇把手伸向南岸。”

    “什么?”

    鸢尾花公爵看向他:

    “你父亲想做什么,对每一位守护公爵来说都不是秘密。”

    詹恩凝重地道:

    “七年前的国是会议,‘新星’的逼宫计划已经让陛下对我十分不满,尽管我在事后割让的领土和沥晶矿弥补了一些……”

    “那些补偿?你是说,你唆使血族谋害我的补偿?”泰尔斯轻哼道。

    “但那没有喂饱你父亲,”詹恩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向泰尔斯道歉,“反而扩大了他的胃口,让他看到了南岸的富庶和兴盛。”

    南岸的富庶和兴盛……

    泰尔斯摸着身下这把椅子的名贵皮质,叹了口气:

    “我不想这么说,但我上次进宫时,我父亲确实正在读南岸领的港口税报,听裘可总管破口大骂你们做账的本事。”

    詹恩沉默了很久,他看向又在敲法槌的布伦南审判官。

    “我知道。我原本希望瓦尔·亚伦德下狱之后,内忧外患的北境会成为你父亲最大的掣肘,够他消化好久,久得没时间来关照南岸领和空明宫。”

    “但是?”

    詹恩的目光里露出警惕,如临大敌:

    “但你父亲的魄力和能力——无论是他敢于牺牲儿子为质,还是查曼·伦巴蹊跷地挤掉努恩加冕为王——让这样的期望落空了:你留质龙霄城,伦巴撤兵要塞,埃克斯特的威胁在一夜间烟消云散。”

    你父亲的魄力和能力……

    泰尔斯面色古怪。

    鸢尾花的主人继续道:“北境一无公爵,二无外患,简直是千载良机,你父亲的手伸进寒堡,短短几年就吃下了亚伦德留下的真空。”

    泰尔斯犹豫了一会儿:

    “事实上,查曼挤掉努恩,加冕为王这事儿是……唉,算了,不重要。”

    “你是对的,你父亲不会在父子之情这种事上耗费太多,”詹恩没有注意他的话,自顾自地道:“所以当我得知王室常备军去了西荒,去营救你的时候,就意识到事有蹊跷——以王国秘科之能,他大有一万种高效的方法营救儿子,可是偏偏选择了动用军队这种成本最大,后患最多的。”

    泰尔斯不由得皱眉。

    “然后,我就收到了刃牙营地遭遇袭击,传说之翼回师营救的消息。”

    詹恩抬起头,目光沉重:

    “那时候我就大概明白,你父亲想做什么了。”

    泰尔斯忍不住道:

    “真的?”

    詹恩轻哼一声:

    “这并不难猜,尤其当你知晓翡翠军团建立的历史时。”

    该死。

    他还真的猜到了。

    泰尔斯皱眉想道。

    “但紧接着,你就回国了,”詹恩目光灼灼,“还是由西荒三大家族礼送回王都的,听说四目头骨连家传宝剑都送给你了?”

    泰尔斯一滞,想要辩解一二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事实上,法肯豪兹当时不是……唉,算了,不重要。”

    詹恩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点点头:

    “那时起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西荒的事情一定未能如你父亲所愿。依照陛下的性子,这次吃的亏,哪怕不能马上赚回来,也一定会在别处找补。”

    听到这里,泰尔斯再度欲言又止:

    “事实上,他在西荒不如愿的原因是……额,算了,也不重要。”

    詹恩心事重重:

    “下一步,就是我收到复兴宫的信函:落款是你,还带着一幅难看的画像,询问泰尔斯王子与希莱的婚事可能。”

    泰尔斯皱眉:

    “画像很难看吗?”

    詹恩没有回答,他长叹一口气:

    “你父亲,他终究还是盯上了南岸,就从那时候开始。”

    泰尔斯憋了好一会儿。

    “也许……往好处想?”王子小心翼翼:“你们不是唯一一个收到信函的家族。”

    “但我们绝对是位置靠前的,这无关希莱,只有关凯文迪尔。”

    詹恩冷笑摇头,目光冷厉:

    “我后来想通了,这迟早要发生:如果你是女孩儿,是位公主,那我毫不怀疑,陛下的联姻目标就是我本人了。”

    泰尔斯闻言一顿。

    “如果我是个公……你不能换个虚拟条件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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