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江涛从城里拖着两只泥鞋走回来也没进家先去找他父亲。看了看老套子那里没有看了看梨窖里也没有。回到屋里一看父亲正坐在小柜上闷着头抽烟。他就是这个老毛病心里挂上点什么事总是爱低下头抽烟抽起烟来没个完。看见江涛回来睒了一眼睛问:“怎么今年这早晚就回来过寒假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江涛说:“有点内部里说农民们说捐税太多了无法生活。要进行抗捐抗税。爹你看怎么样?”

    严志和听了吊着眼珠停了半天才说:“抗捐抗税?哼早就该抗了。这年头!人们还能活吗!三天两头打仗不是要这个捐就是要那个税的。咱那‘宝地’也去了剩下几亩沙土岗打的粮食还不够交公款。就靠着咱有这点手艺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

    江涛一听父亲的话想:“贾老师看的真不错。”又说:

    “内部里说先在‘反割头税’上下手。”

    严志和问:“什么算是割头税要杀人?”

    江涛说:“杀一口猪要一块七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猎尾巴、大肠头。”

    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

    江涛说:“这是个开始群众动起来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紧接着就来了。”

    严志和说:“要紧的是抗租抗债你看人们有几家不租冯老兰的地有几家不使冯老兰的帐的?要是能抗住租债人们就能对付着过下去。”

    江涛说:“先是动群众只要人们动起来搞什么都能胜利。”

    严志和一听精神劲就上来了说:“来吧!本来我后悔没下了关东大灾荒年月又该轮到我的头上。听说河南里张岗一带今年秋天闹起了‘抢秋’吃粮分大户出了个叫‘张飞’的**员领导了秋收运动。”

    江涛说:“咱也是**的领导!”

    说到这里严志和又问:“你不是说革起命来能夺回咱的宝地吗?”

    江涛说:“当然呀抗捐抗税抗租抗债是经济斗争。由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就要武装工人武装农民夺取政权。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夺回咱的宝地了!”

    严志和听说要夺回宝地就好象事情摆在眼前。他说:“听说**的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怎么你跟我说起来?运涛都没跟我说过。”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江涛似乎对江涛的说法有些怀疑。

    江涛说:“运涛干工作的时候你觉悟程度还不够。眼下我看你有了阶级觉悟反正党的主张早晚要和群众见面不然**怎么会越来越多呢?再说你是我亲爹打量你也不会把我的风声嚷出去。”

    严志和说:“当然父子是骨肉之情嘛!”

    他们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娘在槅扇门外头隔着门帘听听得他们又念叨起革命的事——这事在她耳朵里并不新鲜了过去运涛嘴上就常挂着后来江涛也常说。今天她一听得念叨这桩事心上就打起哆嗦。她一下子跳进屋子里说:

    “快别念叨那个吧!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

    江涛说:“娘那可要什么紧!”

    涛他娘说:“忍了这口气吧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平民小户儿能干得了什么呢?吞了这口气吧!”

    严志和说:“我吞了一辈子气值得了什么?运涛被反动派关进监牢狱我们的宝地也给他们夺去了指着什么活下去?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涛他娘一听流下眼泪来两手拍着膝盖说:“甭说吧甭说那个吧!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又有什么法子呀?”

    严志和说:“咳!我差一点儿没病死;冯老兰拿那么一点钱把我们一辈子的血汗搂过去把我们的谷仓抠在他的手里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他又恨恨地咬着牙关说:“我们一定要夺回宝地!”自从运涛住了狱失去了宝地他闹了一场大病老奶奶也去世了直到今天他忘不了那一场灾难。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在打着不甩。他心上实在气愤只要一提起这桩事就火呛呛的忍也忍不住。

    江涛看父亲庄稼性子又上来说:“我看咱们就闹起来跟他***干一场!”

    严志和听了这一句话又心思绵软起来。他想:“运涛为了革命一辈子见不着天日。江涛又要为革命……”想着他不再说什么也不想伸头闹什么运动。

    这时涛他娘又在堂屋里絮叨起来:“干干什么?好好儿呆着吧熬得师范学堂毕了业也当上个教员!”说到这里她掀开门帘看了看见江涛正在听着。放下门帘又说:“听说那也能挣不少钱哩。到了那时候也给你娶上一房媳妇我早就想抱上一个大胖娃娃!”停了一停又说:“当然啊!我也不是一定要给你寻个庄稼媳妇你自己要是能找个知文识字的更好……”

    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子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

    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子、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他说:“我去看看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子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

    大贵有二十五六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大个子身子骨儿也很结实两条粗壮的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

    大贵说:“请什么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跑回来了。”

    江涛问:“为什么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子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

    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

    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子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

    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子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悠悠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江涛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和朱德率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中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

    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子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咱的脚下?”

    大贵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

    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

    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

    朱老忠说:“自从运涛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子群里钻来钻去枪子儿那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子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子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

    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子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

    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子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子、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

    “又是他***……”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

    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

    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子说的是既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子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

    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子拉屎不行!”

    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子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子。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

    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说:“一个耳朵的罐子抡吧!可是这一次更要人多点。那场官司联合了二十八家还输塌了台呢!”

    江涛看忠大伯和大贵响应了反割头税的号召他一时高兴头上泌出汗珠来。说:“咱不跟他打官司打也打不赢。咱这么着吧一传俩俩传仨把养猪户和穷人们都串连起来。村连村镇连镇人多势力大一齐拥上去砸他个措手不及。拿税?拿个蛋!”

    朱老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抬起下巴眨着无光的眼睛深思着。

    朱大贵问:“那能办得到吗?”

    江涛叉开腿横着腰抡起拳头兴冲冲地说:“一个人挡不住老虎五个人能打死老虎。十个人遮不住太阳人多了能遮黑了天。一轰而起一轰而散他逮不住领头人儿看他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看见江涛这个架势不由得肚子里笑起来。涨红了脸说:“哈哈好嘛!大侄子这法儿真新鲜打官司还得花钱呢这用不着花钱。砸了就散他找不到正头香主。还是念书念醒了的人们画条道儿也高明。俺这瞎老粗儿干了点子笨事。那时候要是有你这么个明白人那三场官司也不会输给冯老兰!”

    朱老明听到这里脸上可慢慢显出笑模样说:“冯老兰那小子毒啊!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街乱颤谁敢吱声?唉呀呀过去就是迷糊花了点子冤枉钱!来吧咱听江涛的闹闹运动看看怎么样?”

    江涛一听笑了说:“怎么样?管保越斗越胜利!”

    朱老明有满肚子的辛酸有多少年吐不完的苦水:他自从打官司失败半年不出门有理无处诉气蒙了眼成了双眼瞎。把老伴气死了兄弟也走了西口闺女们住不起家了剩下孤零零一条单身汉。没了土地无法糊口只靠打苇箔、卖烧饼过生活。他从黑天到白日眍䁖着眼睛摸摸索索地站在箔秆前边。不管冬天夏天他在那深更长夜里背着那只油浑浑的柜子走在十字大街上尖声叫唤:“买大果子……不……啊……”悠长的叫卖声通过平原上的夜暗传到七八里路以外。过路的人们一听到这幽扬的声音就留恋不舍坐下来抽袋烟再走。不知不觉引起肚子里辘辘地肠鸣流出口水来非赶上去买他的烧饼果子充饥不可。年代多了他的叫卖声就成了黑夜里的指路信号。有人问他:

    “冰天雪地还做那买卖干吗?能赚多少钱?”

    他抬起头睁开无光的眼睛想看看天也看不见了。在黑洞洞的长夜里不一定想做多少生意他受不住长夜的幽闷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做着梦嘴上还嘟囔:“咳!好长的夜黑天呀!”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锁井镇上的烈火熬煎着灾难的生命。自从打输了官司他就住在这三间小屋里。西头一间盛着从白洋淀运来的芦苇白麻。东头一间是他睡觉的土炕门外是几百年来的老坟。每年夏天坟地里长出半人深的蒿草有各样的虫子在草里鸣叫。晚上他睡在土炕上听着夜风吹着大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黎明的时候他趴在被窝头上听树枝上的鸟雀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冬天他听着北风的唿哨。他想要是门前没有这几棵大杨树说不定有多么孤寂呢!

    江涛看这个失明的老人心里实在同情他。他过了斗争的一生可是没有**的领导没有组织群众动群众失败了穷到没有立脚之地。

    当朱老明听得说又要反对冯老兰他也想到为了反对冯老兰使他跌进一辈子翻不过身的万丈深渊身上立刻打着寒噤。当他又听到这个斗争不用朱老巩光着膀子拼命的办法也不用对簿公堂不用花钱只要组织、动群众就行。他就咬紧牙根恨恨地说:“干!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干!老了老了走走这条道儿!”

    江涛看明大伯转变了怀疑的心理又做了一些解释说了一会话叫了朱大贵两个人走出来。朱老明听他们的脚步声走远问朱老忠:“大兄弟!你走南闯北惯了心眼里豁亮看江涛说的怎么样?是这么回子事吗?”

    朱老忠说:“依我看江涛是个老实人。再说这**是有根有蔓的……”

    朱老明不等说完就问:“他们的根在什么地方?”

    朱老忠说:“在南方在井冈山上。”

    朱老明吧嗒吧嗒嘴唇说:“要是从井冈山上把枝蔓伸到咱这脚下可就是不近呀!”

    朱老忠说:“别看枝蔓伸得远象山药北瓜一样枝蔓虽长它要就地扎根。比方说运涛参加了**江涛又参加了**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要加入。”

    朱老明说:“按人说都是正支正派可也要问清楚咱心里才有底。”

    朱老忠说:“不用问问他也不说。我们两人从济南回来的路上我旁推侧引地转着弯问了半天他只说些革命的道理不说出他们的根柢在什么地方。反正他们办的是咱穷人的事。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眼睛看着远处老半天把嘴凑在朱老明耳朵上低声说:“大哥!这些年来我老是这么想:没有**的领导要想打倒冯老兰是万万不能的。运涛那时候我后悔咱没有找到这个门路如今江涛可是**的人咱们不能放过了说干就是干!”

    两个人靠在门扇上晒着太阳说了一会子知心话商量着反割头税的事。朱老忠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出来朱老明也拄上拐杖送出来两人一路走着朱老明说:“我看大贵这次回来不错人聪明了也能说会道了。我听他娘说想给他粘补上个人儿。”

    朱老忠说:“年岁儿可是到了时候你看谁行?”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行。”

    朱老忠听说到春兰抬起头什么也不说。他又想起运涛来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又想起铁窗里那张苍白的脸掯着泪花的大眼睛。叹了口气说:“咳!为着运涛我舍不得把春兰给了大贵。”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再也不说什么。他们同时感到心酸几乎掉下泪来。他们为运涛难受也为春兰难受。朱老明闭上嘴眨着眼睛沉默了半天从眼洞里滚出两颗大泪珠子。说:“咳!运涛一辈子住在监狱里春兰还能活下去吗?运涛回不来春兰可是怎么办哩?真是难死老人们了!我看别耽误了春兰把这事儿给大贵办了吧!”

    朱老忠听着觉得也有理。运涛一辈子回不来春兰一个人可是怎么过下去? <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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