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和严志和说着话走到锁井村后头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砖门楼大门关着。他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砖头瓦块和烂柴禾叶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树榆钱儿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着。有几只刚出巢的蜜蜂围绕榆花乱飞嗡嗡地叫着。院里这么静象是没有人住着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就喊了一声:“老明哥在家吗?”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里答了腔:“谁呀?”

    朱老忠说:“我呀!”

    朱老明说:“进来吧嗯?怎么声音这么生好象多久不见了的。”

    严志和说:“当然是久不见了。”

    朱老忠推门进去门转枢也不响一响。屋子墙被烟熏得漆黑荫凉得不行。进了槅扇门一看一个大高老头在炕上躺着头胡子都长了很长。

    朱老忠问:“老明哥你怎么了?”

    朱老明听得有人进来从被窝里坐起来。他不能睁开眼睛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泪说:“我还听不出你是谁来。”

    严志和说:“你想不到。”

    朱老明摇摇头说:“想不到反正不是这锁井镇上的是外路口音里夹杂着锁井腔儿!”他的脸色焦黄脸孤拐向外凸着。眍䁖着眼窝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劲翻了翻眼皮怎么也睁不开又紧紧合着。

    朱老忠问:“你的眼怎么了?”

    朱老明说:“闹眼呢。”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说:“谁说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说:“这个好说。”

    说到这里朱老明不再说什么扬起下巴动了神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是谁的声音他说:“志和!你你告诉我吧他是谁?老是叫我闷着!”

    严志和说:“他是谁?你可记得三十年前为了保护铜钟大闹柳树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说:“哪!我还忘得了?”严志和说:“他就是朱老巩大叔的儿子现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听拍掌大笑这一笑两只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血红的眼珠。可是他还是看不见抬起两只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见他伸出手来摸人向前凑了两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当摸到他的胡子的时候朱老明咧开嘴说:“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说:“不老长了胡髭罢了!”

    朱老明说:“不老你今年怎么个岁数儿?”

    朱老忠说:“四十五了。”

    朱老明说:“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个人一直在屋里说着话也不见有人进来。炕上放着一把水壶一个算盘算盘上放着两块干裂了的饽饽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朱老忠问:“咱那一家子人们呢?”

    朱老明说:“哪里还有人!你嫂子才没了闺女们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着个长活晚上回来看看给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败人亡呀!”

    严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柜子扫了扫坐下。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打火抽烟。问:“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说:“我在闹暴火眼不抽烟。”

    朱老忠问:“这是怎么闹成个唏咧哗啦?”

    这句话不问也罢这一问呀朱老明拍着炕席说起来。从冯老兰和冯老洪拉着团丁打逃兵说到五千块洋钱摊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张开大嘴哭了说:“干也是倾家败产不干也是败产倾家我就决心和他打了这场官司。开头谁也不敢干你想冯老兰那家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条街乱颤谁敢捋他的老虎须?再说家家种着冯家大院的地使着冯家大院的帐谁也掰不开面皮儿。后来老星哥和伍老拔出来才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集合到一块商量了商量谁拿得出钱?

    我说:‘这么着吧我拿头份先去五亩地再说!’”

    朱老忠说:“一打起官司来五亩地可花到哪里!”

    朱老明说:“可不是嘛一个五亩两个五亩三个五亩也不够……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车拉着半笆斗小米子拉着秫秸穰在城里找了人家个破碾棚支起锅做饭。晚上就在碾台上睡。就是这么着打起官司来!这个世道没有钱在衙门里使用怎么能打赢了官司呢?递字儿催案子都得花钱。哪里有那么多钱!衙役们有时候叫我请他们吃饭我就请他们吃碗小米干饭熬菜汤。”

    朱老忠问:“哪能行吗?”

    朱老明说:“官司就是这么着打输了连告了三状连输了三状。咱请律师要花很多钱冯老兰是有名的刀笔用不着花钱请律师。再说他儿子冯贵堂上过大学堂念过‘法科’。”

    朱老忠拍着巴掌叹口长气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

    朱老明说:“骑上虎下不来了呢!这一输啊老星兄弟把房卖了搬到冯老锡场屋里去给人家看场。伍老拔去了几亩地我拿头份把房屋土地都卖完了这就要搬家。我觉得不这么办对不起老伙计们!”

    朱老忠问:“搬到哪儿去?”

    朱老明说:“搬到咱老坟上看坟去。”

    朱老忠问:“咳!这就算输到底了?”

    朱老明说:“这还不算输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气就得跟他干!”他又捏着太阳穴说:“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个空儿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满有理的事这辈子翻不过案来死的时候也得拉他垫背我就是这个脾气!”又指着眼窝说:“唉呀!这辈子还能见着青天吗?”

    朱老忠听到这儿直着眼睛楞了一刻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吧我就是为咱这穷哥们回来的不是的话我还不回来呢!目前他在马上咱在马下。早晚他有下马的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

    说着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弯下腰起不来。他说:“兄弟们给我口水喝吧!”

    严志和提了提壶壶是凉的连一点水也没有。忙去趴在灶堂门口打火镰点着火拉动风箱烧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经打成圆球没有一点棱角了。他这么打打那么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来点着柴禾烧了壶水来。

    朱老忠在一边看着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乡。总觉得只要回到家乡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乡好。可是一回到家乡呢见到幼年时候的老朋友们过着烟心的日子又觉得起心眼里难受。”心里说:“知道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老死在关东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转念又想到:“在关东有在关东的困难天下老鸦一般黑!闯吧出水才看两腿泥!”他觉得肩头上更加沉重了祖辈几代的新仇旧恨压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润了润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说:“我还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帮着我拾掇拾掇房子。

    大哥!你缺什么东西?”

    朱老明说:“缺什么东西?没法说了什么都缺!”

    朱老忠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眼上闪着泪花说:“大哥!你甭愁好好养病吧养好了再说。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虽然是个庄稼人是有英雄气的!”他说着掏出十块钱往炕上一扔咣啷一声响说:“看看够治眼的吗?”

    朱老明一听立时伸起脖子笑了说:“哈哈!什么洋钱呀?”

    朱老忠说:“你先治病别的我打孩子们送来。”说着走出门来。

    朱老明又说:“你可常来看看我我闷的慌你来这一下我象看见明灯一样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豁亮?”

    朱老忠临出大门时又听得朱老明在屋里叹口长气说:

    “咳!人们都把土地卖了没有土地靠什么活着!”

    朱老忠一听他又站住走回窗台底下说:“大哥!别焦心了好好养着吧。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冯老兰就是一座石头山压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两过子!”

    朱老明说:“好!我听你的。”

    严志和在一边看着实在动心由不得流下眼泪来。心里说:“出去闯荡了几十年闯出这么个硬汉子!”

    朱老忠和严志和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沿着村边走到锁井东头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杨树长得钻天高。堤上一条干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缝里滋生出稷草的黄芽。大黑蚂蚁在地缝里围绕草芽乱爬。

    堤岸下边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长出嫩叶。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到小栅栏门口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严志和吓唬它:“呆住!呆住!”他一猫腰拾起块砖头那只小狗跐蹓地跑了。严志和提高了声音喊:“老拔哥在家吗?”

    屋门一响走出个中年妇人一迈门槛见有个陌生人又退回去说:“他没在家出去了。”

    说着有个十几岁的孩子隔着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户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朱老忠在栅栏门口转游了一会;院子里放着几棵湿柳树是才从地上刨下来的受了春天阳光的温暖又生出紫色的嫩芽。东风顺着河筒吹过来带来一股经冬的腐草的气息。离远看过去有人在河身地上犁地呢。朱老忠和严志和离开伍老拔家庄户沿着千里堤望西走。这时太阳起来了阳光晒起来。朱老忠觉得身上热得痒解下褡包搭在身上。顺着大堤向上一望河水明亮亮的从西山边上流下来。在明净的阳光下远远看得见太行山起伏的峰峦。

    朱老忠家当年就住在锁井村南千里堤下头。他们走到河神庙前站住脚庙前的老柏树没有了那块大青石头还在庙顶上的红绿琉璃瓦还在闪烁着光亮。朱老忠对着庙台对着大柳树林子呆了老半天过去的往事重又在头脑中盘桓鼓荡着他的心血眼圈酸起来。严志和并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叫了他两声。他忍住沉重的心情一同走下大堤。

    他们穿过大柳树林子大柳树都一搂粗了树枝上长出绿芽。到处飞着白色的柳花人们在林子里一过就附着在头上、身上。穿过柳林是一个池塘池塘北面一片苇塘。一群孩子在苇地上掰苇锥锥(苇笋)见大人们来了斤斗骨碌跑开了。他们在池塘边上了坡就是朱老忠家的宅基。

    可以看得出来当年靠河临街是两间用砖头砌成的小屋。因为年年雨水的冲刷小屋坍塌了成了烂砖堆。每年在这砖堆上长出扫帚棵、茴茴菜、牵牛郎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土坡上还长着几棵老柳树。

    严志和说:“当年你走了我就合泥用破砖把门砌上。后来小屋塌了我把木料拾到家去烧了这个小门楼还立着。”道边上孤零零的一座小门楼墙根脚快卤碱完了也没了门扇和门框。朱老忠向上一看顶上露着明漏水了。

    严志和问:“这房再垒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垒法?垒坯的还是垒砖的?”

    朱老忠说:“垒坯的呗哪有那么多钱垒砖的?”

    严志和说:“那个好说就在这水坑边上就水合泥脱起坯来。刨几棵树就够使木料了。用这烂砖打地脚上头用坯垒管保一个钱儿不花三间土坯小房就住上了。”

    朱老忠笑了说:“敢情那么好。”

    严志和说:“这几天有什么活儿咱趁早拾掇拾掇。然后老拔刨树我脱坯齐大伙儿下手管保你夏天住上新屋子。”

    严志和用步子从南到北抄了抄地基又从东到西抄了抄。说:“将来日子过好了还可盖上三间西房。这里是牛棚这里是猪圈。再在墙外头栽上一溜子柳树等柳树长起来看这小院子到了夏天柳树遮着荫凉连日头也见不着要多么凉快有多么凉快。”

    朱老忠说:“哪我可高兴兄弟盼着吧!”

    严志和说:“好!咱就先叫老拔帮助咱弄这个要不他就走了。”

    朱老忠问:“干什么去?”

    严志和说:“上河南里东张岗张家木头厂子里去做活。

    他脊梁上太沉重了压得喘不过气来!”

    朱老忠问:“干什么那么沉重?”

    严志和说:“叫债压的。”

    两个人在柳树底下抽着烟盘算了一会子盖房的事。朱老忠站在大柳树底下往西一望对岸坡上就是冯家的场院。周围黄土墙圈墙圈里外长满了高的杨树低的柳树。陈年草垛有杨树尖那么高雾罩罩的一座宅院。他站在土坡上楞了一刻猛可里呼吸短促胸膛里滚热起来。他看到老爹住过的地方死过的地方想起他出外的日子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 <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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