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年过得并不痛快,按说家里多了两个新媳妇,大的不用说,是从小就相中了盼着娶回来的,小的虽说进门前有些不如意,但这孩子倒也乖巧,孝顺公婆妯娌安宁,对老二又是个言听计从和顺体贴的,当初怕她身子不牢多有拖累,如今看自从做了亲之后倒也没什么,因此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面上对这个小儿媳也是越来越和颜悦色了。

    一大家子和和睦睦的,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三老爷家里那一桩叫人悬心的事情,大年三十祭祖,竟然还找不着他的人影,大太太打人上他屋里去寻的时候,却看见三太太正急得坐在那里哭呢!

    大老爷一整天都黑着脸,直到晚上吃团年饭,三老爷竟还是不曾出现,二老爷沉吟了片刻附在大老爷耳边低声道:“要不,派人去老绍兴酒楼那边找找?”

    “哼!找他做什么?连祖宗都不记得的混账东西,最好就死在外头!”

    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用二老爷说,他自然知道三老爷在哪里,只是恨得不肯叫人去寻他罢了,说到“死在外头”几个字又自悔一时冲动,大节下的实不该说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又跟着在地上呸了几声,这里大太太和二太太坐在里头隔着帘子看着,也不由蹙眉叹息。

    “老三家的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都这么明目张胆地过年也不过来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躲在家里哭罢了,我让月珊去请了她几次,大少奶奶也去了,都不曾说得动她,只说头疼起不来。”

    二太太恨恨地攥了攥帕子,大太太闻言也不住摇头。

    “不来倒也罢了,实在难为她,要人过来了还是愁眉苦脸反倒图惹晦气,只怕老爷心里不喜。老三向来是个懂事的,没想到这件事情上头竟这样糊涂,看来那樊丫头倒有点手腕,我原想着过了年就叫个婆子过去打了她,如今看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白花花的银子给她不要,难不成还真想挤进我们家来做正头太太不成?做她的春秋大梦!莫说老三家的没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就是有什么,她还有个儿子呢!那骚狐狸想要越过她的头去,门都没有!”

    “只怕她在老三面前不是这么说,当初上门来闹,不过求我们老大收了她做个偏房,如今既然肯任老三胡作非为把她养在外头,只怕也不过图这么个说法。要说正头太太,她敢想么?莫说我们家里已经有了三太太,就算没有,她一个养在外头跟粉头一样的东西,敢指望么?再是怎么猪油蒙了心,也说不出这样的梦话来!”

    二人压低了喉咙议论着,见徐凤临带着小福走了进来,忙掩了口,大太太伸手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

    “快过来,这里头暖和。你从哪里来呢,头上还有雪珠子?”

    说着就伸手在她鬓边轻轻拂了一下,徐凤临赧然一笑道:“媳妇毛躁,叫两位太太见笑了。”

    里吃过的杏仁鸭掌味道极好,我们奶奶就一夜都惦记着,早晨同大奶奶要了方子,可这大节下的大厨房里忙得个个倒仰哪里还有人能腾出手来,我们就自己在厨房里捣腾了一下午,可把岳家嫂子给狠狠烦了个够。”

    “你这丫头,太太不曾问你,就你爱嚼舌头!”

    徐凤临被小福说得越犯窘,大太太却溺爱地揽过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好孩子,知道你对阳儿的心是好的,只是也无需太过心急,有时候逼得紧了反而受害,日日在一处,他必能觉出你的好来。”

    一番话说得徐凤临垂了头,二少爷待新媳妇冷冷淡淡的说法早就传遍了整个方家,二太太自然也有所耳闻,起先是有些瞧不起她老子仗着人情硬逼得大老爷点了头,可如今看这孩子也着实心诚可怜,又已经进了门,怎么说也是家里的正经少奶奶,总得盼着他们小夫妻好才行,反倒对她多生出了些怜惜,见她不自在的样子忙打起岔来。

    “大太太就是个严肃的,好好的拉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保不齐是人家小夫妻两个耍耍花枪,我们二少爷又是那么个刁钻诙谐的脾气,只怕是哄着我们二奶奶这么老实的人玩呢。”

    “二婶子……”

    “二婶婶倒说我们二少爷诙谐,依我看呀全家里头一个诙谐爱逗趣的就是二婶婶你呢!还有一会子才开席,太太们先尝尝刚出炉的油炸奶油卷子,有豆沙和枣泥馅两种……”

    念锦和方月珊携着手笑吟吟地进了门,后头跟着三位姨娘,门帘子还没带上,又有。

    这里方月珊不待念锦说完就兴奋地抢白道:“还有一个里头搁了一只红宝石的戒子,谁吃着了就是福星,那戒子可就归她呢!”

    姑嫂二人也落了座,二太太一把拉过方月珊搂在身边给她搓着冷冰冰的双手道:“你这孩子就知道调皮,你大嫂子忙着给我们弄好吃的,你想必也在边上偷吃了不少吧?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还不早些过来!”

    二太太这话原是心疼女儿在外头乱跑受冷,哪里有多少责备的意思,里才刚轻松起来的气氛又沉重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方月珊也自知失言地把头埋进她母亲怀里不肯出来,念锦忙笑道:“哪里有二姑娘说得那么好了,我不过是闲着无趣弄出点玩意来讨太太们一乐罢了,大家快尝尝吧,谁要吃出了那戒子,可是新年里要财的好兆头呢!”

    大太太心知念锦用了这个方子想冲一冲因三老爷在外头的事而带给大伙的不快,也越感念她的体贴机智,也强撑出了笑脸张罗众人吃点心,方晏南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贴在念锦身后,将脑袋搁在她肩窝蹭着撒娇道:“就这么爱讨好太太,把人家惦记了一天的宵夜都拿出来救急了。”

    念锦脖子上被他蹭得怪痒痒的,忙躲道:“别闹,长辈们跟前什么意思!给你留了好东西呢,只怕你晚上吃不下。”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年夜饭本就要吃老半天,接着玩玩乐乐又要吃点心,子时之前吃馄饨,再闹迟了厨房里还备了各色元宵糕点,等回了屋,只怕真是肚子里撑得多一口茶都装不下了。

    方晏南想想确实如此,当即有些沮丧,二人这点亲昵的小动作虽然隐秘,却都落在了徐凤临的眼里,想起方晏明待她虽然客气,却是寒凉到了骨子里,心中不免伤心,方晏阳见她神色一黯,遂跟着她的目光瞥过去,似乎有所察觉,却面上毫无所动,漫不经心地和方晏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外头的趣事。

    周姨娘站在二太太身后看茶,也被方月珊硬拉着尝了一个奶油卷子,咬了一口却脸色一滞,方月珊忙问她怎么了,她用帕子掩了掩嘴歉然地支支吾吾道:“早期就牙疼,偏嘴馋给忘了。”

    二太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便欠了欠身退了下去,这里方晏明和他二哥说了一会子话也无甚意趣,正好大太太叫他去看看老爷那里有没有示下,他便应声走了出去。

    回过老爷之后想着他姨娘方才急匆匆出门的样子,心里不免担心,便佯装出去散散四下去寻,果然在出了西南小门的拐角处看见周姨娘正怔怔地站在一棵老树下头,手里不知捏着什么,神色却颇哀戚。

    “姨娘这是怎么说?大伙都热热闹闹的,你这么个样子要被二太太看见了,又要排喧你了。”

    周姨娘见方晏明走过来,忙朝背后缩了缩手,却还是被他看见了,正是一枚亮晶晶的红宝石金戒子,当下越疑惑了起来。

    “原来是叫姨娘吃出来了,这可是高兴的好彩头,怎么反倒不乐?姨娘快随我进去,说给大家也热闹热闹。”

    谁知周姨娘反倒朝后躲了躲,见四下无人方叹了口气道:“我的好少爷,你当你姨娘是什么名牌上的人么?这戒子虽是个好东西,可这红宝石哪里是我们这些旁人能佩戴的?说出来不过叫她们笑话,笑话我倒也罢了,没得白白连累了你。”

    一句话不曾说完眼圈已经好了,方晏明闻言一愣,怔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

    “叫姨娘操心了,我……我但凡将来读书有了长进,总能叫姨娘过上好日子。”

    “唉,姨娘知道你有出息,姨娘等着就是。你快进去吧,别叫她们使人出来找你。”

    周姨娘擦了擦眼睛从假山后头转了出去,方晏明看着她瑟缩的背影不由心下伤怀,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向来只知道一心伺候二太太,可二太太脾气刚烈性子急躁,每每寻她的晦气拿她做筏子,他这个亲儿子却只能看在眼里不出声,而她为了让他过得更好,反倒主动疏远了他。

    其实周姨娘的心思也简单,二太太没有儿子,他虽然不是她生的,到底也算是她的儿子,只要从小肯跟她亲近,他的亲娘又蠢蠢笨笨安份听话,没准二太太心里一高兴就肯提携提携他也未可知。

    方晏明这里前脚才进了屋,三老爷后脚就回来了。原来大老爷嘴里说着不要管他,可哪里能大年夜的团圆饭不叫他回来吃呢,早派人到那边去捉他,还撂下了狠话,要是他不回来,就叫人绑了手脚堵了嘴塞进马车里弄回来,到了家也不要过来现世,直接仍进祠堂里给祖宗们请罪去。

    谁知这三老爷倒是个识趣的,见来人都是大老爷的亲信,又熟门熟路地能找上门,自知事情不妙,索性老老实实地跟着回来,打算好言好语求求他哥嫂,不论怎么,先接了樊音进府再说。

    大老爷这里看他还算老实,脸上又讪讪地,也不好在一屋子下人面前给他没脸,大过年的到底要一家子和气才是好兆头,便也不曾作,只是到底一家子心里都各自存了心事,晚上也不曾如往年那边热闹,撑着过了子时算是守了岁,便散了各自回屋去,三老爷直勾勾地看着大老爷走了还想追过去,却听见大太太站在身后叫住了他。

    “我劝你省心些,大节下的别给你大哥添堵,他已经为着是过年对你们多有忍耐,你要是心里还念着这个家,就该悄悄的把这事解决了,保存各自的体面,要是再纠缠不休吵吵出来,你大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到时候你不要来求我这个无能的嫂子给你说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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