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恕目光一转突又问道:“闻道这屠龙仙子不但武功极精尤其珍奇玩物对练剑一道亦多妙谛不知是否?”

    柳复明颔一笑:“这屠龙仙子虽喜玩物却不丧志至于练剑一道么——我却从未听人说起但似她这般天纵奇才练剑想亦必非难事!”

    仇恕剑盾一掀急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曾知道这屠龙仙子所制的一柄‘琥珀神剑’么?”

    柳复明微一皱眉俯道沉吟:“琥珀神剑……这个我也未曾听人说起。”

    仇恕长长“哦”了一声神态之间似是颇为失望柳复明目光闪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眼突地放声笑道:“贫道此次重返江南得以结识阁下这等人中俊彦实在一大乐事阁下如不嫌贫道冒昧不知可否将大名见告?”

    仇恕微笑一下每当人们问起他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引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他多么想挺起胸膛告诉别人他就是昔年纵横武林的“仇先生”的儿子但是为了许多缘因他却又不能如此此刻他又只得暗叹一声却含笑道:“小可缪文碌碌凡夫道长的谬许小可实在担当不起。”

    柳复明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那始终一旁静坐凝听的老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碌碌凡夫——唉我才是个碌碌凡夫将数十年大好岁月等闲虚度!”他目光突又一亮眉字间意兴飞扬接道:“但老夫自问双目不盲数十年来曾识得几个俊杰人物阁下你也不必过谦老夫足迹遍于天下像阁下这等人物却实在未曾见过唉——十七年前老夫无心铸错终生负疚这些年来我虽想对此事淡忘也确实淡忘许多但今日——”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方自接道:“今日我见了阁下却不知怎地只觉往事如潮而来生生不已不可断绝唉!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你我萍水相逢老夫比你痴长几岁但有一言奉赠唉!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将锋芒太露莫将锋芒太露——”他重复他说着语气越来越低仇恕目光低垂望着光焰渐弱的火光心中突也兴起一种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忧思他细细地体味着这老人的话一时之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只听得“咄”地一声柳复明以筷击锅放声歌道:“将进酒杯莫停——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劝君且饮一杯酒莫记往事愁不兴即今人生登耄耆忧乐中分未百年有酒当饮直须饮何必对酒空自怜来来来——”他一手举起那满袋烈酒送到仇恕面前放声笑道:“且饮一杯消愁酒我来舞剑助君兴。”一拂袍袖长身而起随手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柴火手腕一抖火星漫天脚步突地一滑随手一劈竟然以木作剑旋身而舞仇恕呆呆地接过他递来的羊皮酒囊只见他袍袖飞拂柴枝点点面上却已换了一脸肃穆之色进身退步一丝不苟习武之人对于终生勤练的武功本都有一份无可比拟的崇敬。

    他手中柴枝将熄未熄此刻被他旋身舞来刹那之间便已化做一团火影仇恕仰满饮一口关外烈酒但觉心中块垒已自消去不少心胸之间热血沸腾却见那垂目而坐的老人竟自朗笑一声长身而起亦自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松枝随手一抖漫天火星中只见他瘦削的身形宛如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斜斜掠出两丈几已掠至屋顶然后转折而下抖手一剑向那团火影中刺去。

    这两个昔日也曾叱咤武林的名剑手十六年来落拓江湖各各心中本都积郁着难消的块垒在那雄壮苍凉的青海草原中宽阔漠冥的蒙古沙漠里落日斜阳的万里长城下屡惊胡马的峰火墩台上……虽也曾使酒高歌击甄低唱但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竟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荒祠废殿中以柴作剑以剑相击对舞起来。

    “巴山剑客’柳复明只见一团灰影凌空而下他十七年来尽敛锋芒从未和一人有过一剑之交此刻心胸间但觉豪兴逸飞朗笑一声身形斜转突地抖手一剑柴化飞虹向那凌空而下的老人刺去口中一面朗笑道:“青萍剑木犊藏珠十七年从未动过如此豪兴吠吠!且吃我一招。”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十七年前含恨隐去的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此刻他亦自朗声一笑大笑道:“好一招‘春风动柳第一技’想不到我与你数十年相交到头来还是要尝尝你这‘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说话之间身随剑走柴枝幻影影幻千点唰地亦自攻出一剑。

    这长才盈尺的一段柴枝此刻到了这“青萍剑”宋令公手中竟像已变作三尺青锋千点剑光俱向那“巴山剑客”柳复明涌去。

    柳复明大笑一声:“我一招‘春风动柳’换来你一招‘水动浮萍’哈哈妙极妙极——”手腕一旋掌中柴枝倏地划了个半圈平平挥起向上一格这一格刚中带柔竟将宋令公击来的干点柴枝具都封在外门正是“已山剑客”柳复明仗以成名的“回风舞柳”剑中紧接着第一招攻势“春风动柳”的第二招守势“柳枝弹风”。

    这两人十七年来并肩邀游早已结成生死知已但数十年来这两个俱是以轻灵巧快的剑法成为武林的剑手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此刻柳复明一剑弹来宋令公暗中一叹:“果真是名家身手!”剑到中途手肘一曲掌中树剑突地变了个方向旋剑向左突又由左至右“水影萍踪”两剑虽未相交柳复明但觉自己使出的一招全无着力之处而宋令公一招“萍影万点”却又化做一片黯灰光影当头击来。

    他两人动手之初自都是游戏文章但此刻两人双剑一交后者立刻绵绵而至谁也不能思索迟疑半分宋令公一剑击下柳复明扬剑反削唰地向他掌指之间要知道此刻两人俱是以柴作剑是以便没有护手之物柳复明这一剑点剑削来正自攻敌之所必救宋令公树剑一挥身随剑走提剑上撩柳复明一剑落空对方却已回剑剁来当下不得不撤招自救两人这一番相争虽无仇怨更无缘由但此刻各施绝技却也斗得甚是凶险。

    厅中的火焰被他们方才抽去两枝基层的柴木此刻火势已更渐微弱他两人手中的柴枝却因不停地飞舞而始终保持着炽热的火光青萍剑宋令公低啸一声突地连挥三剑柳复明剑走轻灵一一消去突地一剑回旋两剑相交只听:噗”地一声宋令公掌中的树剑竟断了一节点点火星漫天飘下心中方自一惊却见柳复明撤剑回身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青萍剑竟变做火萍剑了。”手掌一扬掌中柳剑脱手飞去‘你这火萍剑要是把我胡子烧掉看你怎地赔得起?’随手拂落两点沾在他颊下白须上的火星原来方才火枝断落火星飞扬竟有两点落在他的长须上。

    宋令公目光动处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亦自抛去柴枝笑道:“你我这等拼斗旁人见了本已要说我们是返老还童了烧去你的须子岂非更要好些。”目光一转:“你说可是?”

    他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对仇恕说的哪知他目光转处厅中却已空空哪里还有仇恕的影子。

    宋令公一怔道:“那少年到哪里去了?”

    柳复明目光四下一扫神色之间亦怔了一怔摇道:“我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他两人俱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方才虽因彼此激斗之中是以无暇旁顾但若能在他们眼下随意走动而不被他们觉察这份身手亦非常人所能企及此刻他两人面面相觑宋令公道:“这少年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倒真有些奇怪。”他语声一顿眉峰又自微皱接道:“方才我一见着此人便似乎觉得心中不定本想稍待再留意查看的来历哪知——唉他竟突地走了。”

    柳复明亦奇道:“这少年的确有些奇怪方才在院中他虽未出手但身形走动间轻巧仿佛妙到毫颠竟似还在你我之上他年纪看来最多在弱冠之间却已有这等身手而且气度从容神情轩昂不知是谁家父母竟有如此佳子弟。”

    他语声微顿突又放声一笑:“此人虽然奇怪但却与你我无关你又何苦心中不定这些年来你怎地也常常作起杞人之忧来这才叫我奇怪哩!”

    宋令公长叹道:“往事伤人我心中实在负疚良多想那——唉十七年十七年岁月虽然悠长但如今我瞑目思之那刚强愤怒的面容竟仿佛还在我还眼前他生平恶行虽有不少但于今我仔细想来昔年死在他手下之人的确也不是全无致死之道。”

    柳复明笑容顿敛垂一叹:“往事已矣你何苦还在磨折自己那事我又不是未曾参与唉!此人倒的确是个刚强男子只是——只是性情也夫龟太偏激了些他一生行事善恶无常如此行径你我纵不动手也有人会一一”宋令公接口叹道:“不错话虽可如此**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而且——唉他纵有不是之处但我等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人家又何尝是侠义行径。”

    说话之间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阴郁沉重起来方才击剑逸飞的豪气此刻仿佛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气中消逸无影。

    柳复明目光闪动突又朗声笑道:“你我方才正在说那少年怎地又牵扯到此事来?”他转身走向后院一面仍自笑道:“方才那少年的伴当却已身受重伤此刻想必还在后院之中你我不妨去问问他们也许能探出他的来历亦未可知。”

    “青萍剑”宋令公神色黯然随着他走出后院但这荒草生的荒园中此刻风吹草动景像依;日只是那些市井汉子此刻竟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宋令公长叹一声仰望天暮春的穹苍一碧如洗他心中却似有一片淡淡的阴疆这阴霾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他却也茫然不知道。

    仇恕在“巴山剑客”柳复明与“青萍剑”宋令公的激斗中眼看到那老人使出“青萍剑法”中的起手三招“水动浮萍”、“水影萍踪”、“萍影万点”断定了这老人的确是自己心中所猜测的“青萍剑”宋令公便悄然走了出来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暗自低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时又有谁饶过爹爹?”一想到他爹爹的灵骨如今还仍然残缺不全他心中就不禁泛起一阵绞痛仇恨仇恨他暗暗叹一声:我该叫做仇恨才对但是——唉为什么对有些人我竟无法生出仇恨来?”

    “牛三眼”大步迎了上来像是想说什么他轻轻一摆阻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突然不愿意再见柳复明和宋令公的面因之他也不愿他们现他的悄然走去。

    那五个市井豪士此刻都已敷上了金创药呆呆地坐在地上面上仍带着方才的惊恐他轻轻做了个手式叫他们都从院后的土墙上跃出去然后他自己也飘身而出在那五个汉子脚步尚未站稳的时候他已掠到他们面前望着他们面上那种惊奇和钦佩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这次让各位受累我心里也不安得很只是你们放心好了今日你们受的气总有一天我会替你们出的。”

    在如此紊乱的心情下他还会说出这种安慰别人的话他年纪虽轻却好像上天生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份常人不能做的事业似的因之对他也比常人厚些赋与他许多人的条件。

    那五个汉子大为感激感激得呐呐他说不出话来这些性情粗豪的热肠汉子虽然俱都是性情粗豪的市井无赖但人们若是对他好些那么便是叫他立时两胁插刀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牛三眼”斜眼望着他的伴当们见到他们面上的神情心里也不禁有着一份得意的感觉。

    他知道他们此刻对仇恕的心情他已开始为自己能为:“恕做些事而骄做这种人热肠而爽直但却没有做领袖的才华他们也从不去妄想这些只要他们知道自己服从的对象是值得自己服从的他们就会很高兴了牛三眼很高兴而感慨他说道:“公子我早就对他们说过公子是不会亏待别人的他们为了公子吃些苦算什么公子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我‘牛三眼’第一个赴火……咳赴汤蹈火也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为了自己终于能说出“赴汤蹈火”这种如此文雅的话而笑了。

    仇恕也笑了他突然觉得这些人都那么可爱他笑着说:“你倒替我吹嘘了不少。”笑容突地一敛正色道:“大约十日之后‘灵蛇’毛臬便要在杭州城大宴群豪他此举是为了要对付谁我虽还不能断定但大约是为了那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死和屡屡被动的镖银以及——”他语声微顿:“总之无论他为了什么我们也总不能让他安逸是么?”

    “是么?”两字他是向牛三眼出的“牛三眼”却受宠若惊了他不住地点着头连声称是他再也想不到“公子”会徵求他的意见。

    仇恕又道:“那么你就该赶快想办法在十日之中把你们梁大哥和那三个龙大爷都找到杭州城唉时间实在仓促得很不知你能办得到吗调”牛三眼”立刻一拍胸膛:“公子这种事包在小的身上。”

    他转过头去:“倪老七大胡子——你们挺得住吗?挺得住就赶紧去找人。”

    他语声顿了顿然后双眉一扬从怀中掏出那张仇恕方才给他的银票来交给倪老七挺了挺胸膛又道:“这是公子赏给你们的你们五个人拿去分了做路费快些办事。”他语声也变得洪亮起来偷偷望了仇恕一眼深深为自己这种“一个不取”的宽洪大度而骄做当他见到仇恕也自在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一挥手:“快走!”回过头来他热切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我的吗?”

    仇恕满意地看着那五个汉子恭身行礼之后极快地走了他深信这些人办这些事的能力然后他回过头对“牛三眼”道:“你我之间我也再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了。”牛三眼目光闪着明亮的光彩于是仇恕又道:“方才祠堂中那两个道人你已见过你能不能不让他们现蹑在他们身后看看他们何去何从?”

    当然“牛三眼”感激地答应了因为他从“公子”郑重的眼色中看出这件事并非轻易的而“公子”竟把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留给他做他不但感激而骄做而且还大有一种知已的感觉。

    他含着笑说:“小的立刻就去!”

    仇恕望着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家再给他一张银票但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留着这张银票的好也让他留着那份自尊和骄傲。

    然后——

    四下只剩了仇恕一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静寂静寂的穹苍静寂的大地——土墙内突地传出长叹的声音他知道这长叹是宋令公出的也知道宋令公这长叹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却但愿自己今日没有见着他们两人但愿这两人此刻还没有回到江南来因为对于这两人他不知是该报恩抑或是报仇?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倦且枕书卧梦中仍觉愁。父仇仍未已父恩不知酬;恩仇两不了思之意幽幽。引吭伸两翩大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少年但远游。远游不知处荡志隘八荒;间我今朝去吉凶两何如?这是在他要离开他那生长于兹的孤岛的晚上望着窗外如银的夜色中宵反覆随意作成的”拟古四唱。”

    他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这些诗句了此刻他低吟着这些似乎已将被他遗忘而又突地在心胸中涌出的诗句悄然走到祠堂后的荒林心胸之间正是“引吭伸两翩太息意不舒”他长叹一声一面暗自寻思:“太湖群豪太行快刀五湖三龙污衣丐帮再加上那‘金剑侠’端木方正以及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梁上人——唉这些日子来我的确已做了不少事就只这些人已足以够那’灵蛇坐立不安的了可是我还有力量多做些我也应该再多做些。”他独自冷笑着漫步走向荒林深处暮春的阳光从林梢枝叶的空隙中漏下来给地上铺下一片细碎的光彩。

    他斜倚在一株树干上瞑目沉思思索自己应该还做些什么。

    良久良久。

    他落寞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他惯有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大多制胜的把握他不知这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努力他眼前似已泛起那“灵蛇”毛臬一面众叛亲离的图画。

    “众叛亲离!”他冷笑一声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我要让他死在他自己众叛亲离的情景中而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但是——唉!谁是我的恩人呢?我又该如何报恩?”

    直到目前为止对于仇人他已知道得够多了可是对于恩人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那八个十七年来时时令灵蛇毛臬不安的血字“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究竟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爹爹最后的残躯究竟是被谁收去了?

    春风依依吹散了他的叹息声他俊秀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荒林深处。 <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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