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东行带着文怡去了一趟学士府,向叔婶请安问好。不过在出发之前,他已经命人做好了准备工作。

    羊肝儿胡同的柳家宅子,原有从学士府分过来的柳家家生子,或是柳家旧仆,与学士府的仆从世代有亲,关系密切,即使两家主人少有往来,也没断了亲戚情份。柳东行不在时,家中主人只有文怡,他们心有顾忌,在许多事上都要低调慎重些,但如今柳东行回来了,他是正经柳家嫡脉,奴仆中也有深受礼法影响,以嫡为重、以男为尊之人,加上对方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人,自然更信服几分,做起事来,也积极许多,不到一日功夫,就已经从学士府的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柳复在九月初八这天的行踪。

    这一日,柳大学士正好打算出门访友。因为他近来在朝上处境有些尴尬,又有政敌时刻盯着他不放,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并未大肆宣扬这趟会面,就是家里人,也只有极少数是知情的。不过以他的身份,既要出门,自然不可能步行,因此车马棚那边早就得了信,备下了一辆外表极寻常、完全不引人注目的马车,连路上要用的用具都照吩咐办好了,因为命令有些特别,底下人颇议论了几句,消息便透过王家的人脉,很快传到了羊肝儿胡同。

    于是九月初八大清早,柳复柳大学士前脚坐车出了家门,不到半个时辰,柳东行便带着文怡,同样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学士府。

    门房很快就把这个消息报给了女主人柳顾氏,接着,在半炷香的功夫里,柳东行与文怡已经被迎到上房里了。

    柳顾氏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在柳东行与文怡向她行礼时,她还撇开头,板着脸,生着闷气,只是让她失望的是,不等她说话,柳东行与文怡便已经起了身,言笑晏晏地问候起她的“病情”来了。

    急赶过来的柳东宁没察觉到母亲的气闷,只是惊喜地对柳东行说:“大哥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么?怎的不在家多休养几日?”

    柳顾氏露出冷笑的表情,文怡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柳东行则笑着回答柳东宁:“也不是什么重伤,歇了几日,已经好多了,我估摸着出门是没问题的,走动走动,也可活络筋骨,因此便过来了。回到京城几天了,还不曾来向二叔二婶请安,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正好明儿就是重阳了,趁着送礼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虽说骑不得马,但厚着脸皮跟你嫂子挤一辆车,还是不成问题的。”

    柳东宁笑了,又叹道:“可惜的是父亲出门访友去了,刚刚才走,若是你事先打发人来说一声就好了。父亲一直盼着见你一面呢。”

    柳顾氏没好气地在旁插嘴:“傻孩子,人家是故意的呢,你父亲若在,恐怕他还不来呢”

    文怡抿了抿唇,弯着嘴角微笑道:“二婶娘误会了,我们原是打听得二叔今日休沐,想着必定是在家的,才会过来,却没想到二叔居然出门访友去了,实在是不巧。我们为了讨二叔喜欢,还特地给他备了一份礼呢。”

    柳东行冲柳东宁笑笑:“是一幅前朝名家张熙驰的画作,我记得二叔素来欣赏江熙驰的画风,正巧近日得了,便特地留下送给二叔的。既然二叔不在,只好托宁弟转交了,希望他老人家会喜欢。”

    柳东宁喜出望外:“父亲最爱收集张熙驰的字画了,收到这样的礼物,一定会很高兴的”又道:“大哥难得来一趟,不如就留下来吃饭吧?咱们兄弟可以多聊一会儿,等父亲回来,你也可以见他一面。”

    柳东行叹道:“我并不知道二叔今日出门,因此打算离了这里,就往上官大将军家去一趟的。你也知道,他是我上司,在北疆又对我十分照顾,我能保住这条小命,还立了点微末功劳,都多亏了大将军的提携。帖子已经事先送过去了,若我留下来吃饭,又等二叔回来,怕是要耽搁那一边。大将军日理万机,我怎好耽误他的功夫?不如这样吧,明日顾家设重阳菊宴,想必你们也要去的,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如何?”

    柳东宁也没多想,便答应道:“那也好,明日我们在顾家见了面再好好说话。”

    柳顾氏板着脸听了半日,又要插嘴,文怡眼疾口快地打断了她:“二婶娘,我听说你病了好些时日,今儿见您气色倒不错,可是已经大好了?”

    柳顾氏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病了?我见你几个月都没上门,还当你把我这个婶娘兼姑母给忘了呢”

    文怡笑道:“二婶娘息怒,侄儿媳妇原是要来看望的,只是宁弟娶亲的时候,我过来帮忙,想要给您请安,这府里的人跟我说,您要静养,不好见人,我只当是您病重,受不得打扰,也就不敢来了。早知道您已经大好了,我就来看您了。”

    柳顾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动了几下,咬咬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文怡生气。

    柳东宁心中暗怨母亲失礼,忙扯开了话题:“大哥,前两天我去看你时,因心里有事,也没仔细问你在边疆的情形,到底战事如何,你与我说说吧?”

    柳东行也乐得露一露自己的英勇事迹,更乐得看柳顾氏一脸气闷的模样,便应了,与柳东宁有说有笑地聊起了自己的北疆经历。

    就在这时,外头丫头忽然报说:“二爷来了。”柳顾氏立即找到了发泄怒气的对象,不等柳东行与柳东宁有反应,便摔了杯子大骂:“哪来的二爷?下溅婢子生的小崽子,也敢在我面前称爷?赶紧给我赶出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自己配不配,就跑了来,没得叫人笑话我柳家没家教”

    外头的柳东俊刚刚跑过来,还在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咋一听闻屋里的骂声,脸色立时就变了。他双拳紧握,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中怒火,镇静下来。若不是父亲不在家,柳东行却忽然来了,还被迎到上房就座,他也不会跑到嫡母跟前自讨没趣。兄长虽在屋里,却是半点用也没有的,他再不来,就要误了父亲的大事了

    然而,柳顾氏再不得丈夫爱重,也仍旧是学士府的女主人,这里又是她的院子,她已发了话,丫头婆子只好来请柳东俊走人:“俊二爷,这都是夫人的意思,夫人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还请二爷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柳东俊脸色又变了,咬牙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扭头走了。

    柳东宁在屋里,却是尴尬非常。他不敢当面顶撞母亲,更不想母亲在柳东行面前失礼,大吵大嚷的一点仪态都没有,加上她说的话又太难听,分明是让族人知道她对庶子不待见呢。这种事,虽然各家都有,但闹到族人面前,也是极丢脸的。

    文怡低头吃茶,柳东行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脸上的笑容不曾少半分,仍旧说着他在边疆遇到的趣事,还有北望城的风土人情。柳东宁心下感激,对这位堂兄便更亲近了几分。

    聊了一会儿,柳东行便露出惊觉的神色:“时候不早了呀,我该回去了,一会儿还要去看望大将军呢,咱们明日再聊吧。安弟再三要我一定过去,说是今年生辰要我们好好替他庆贺一番呢,这种事我哪里晓得?宁弟可要帮着出主意呀”

    柳东宁听得一愣,有些为难:“七表弟……一向对我有些成见,怕是不乐意见到我吧?我原本还想着,明日去了侍郎府,要避着他些呢。”

    柳东行笑道:“自家亲表兄弟,哪里有那么多仇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如今他又成了你小舅子,你做姐夫的,就让他几分吧。明儿我做个中人劝和,你们就此和好了,如何?”

    柳东宁本就对顾文安没什么怨气,闻言自然是欣喜地应下了,再三谢过,眼角瞥见母亲似乎又要开口,忙忙起身送客。

    文怡上了马车,出得学士府,便轻笑一声,打趣地瞥了丈夫一眼。

    柳东行挑挑眉:“这是怎么了?”

    “好个伶俐人,我从前竟不知道你也会如此挖空心思地算计别人。”文怡好笑地道,“宁弟对七哥是没什么怨言的,你说要劝和,他自然就应了。可是七哥那边,对宁弟却是积怨甚深,岂有轻易原谅的道理?我笑你明日这中人定是做不成了,他们表兄弟俩闹成一团,宁弟自然就没心思跟你提别的事了,说不定连二叔与大伯父他们,也要忙着教训自家儿子,无暇他顾呢。”

    柳东行笑了,凑过来搂住她的腰:“我就知道娘子聪明,这种粗浅的陷阱,再瞒不过你的。”

    文怡挣开他的手,嗔他一眼,正色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对宁弟亲近不起来,有心算计他就算了,我七哥可没什么亏待你的地方,素来对你,也一直敬重亲近,你这陷阱,可是把他也陷进去了呢。”

    柳东行轻描淡写地道:“他没亏待我,却亏待过你,况且这种少年得意、生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子哥儿,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便是我诚心待他,也难成知己,既如此,倒不如早些生分了,省得他见天儿缠上来,扰得我不得清静。”

    文怡吃了一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赵嬷嬷告诉我的。”柳东行笑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很讨人喜欢。赵嬷嬷疼你,自然也就连我一块儿疼了,你小时候的事,我如今可是件件都清楚呢”

    文怡脸一红,嗔道:“你打听那些个做什么?”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向舒嬷嬷打听我小时候的事呀?”

    文怡顿了顿,没说话。柳东行笑道:“不妨事的,我已经跟舒嬷嬷说过了,她其实就是不清楚你的为人,总害怕我会吃亏,才会防着你罢了。她从前在我二婶那里吃过不少苦头,对顾家的人难免有些想法。如今她知道你与二婶娘不是一路人,自然就不会再对你有所偏见了。事实上,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改了对你的看法,只不过拉不下脸面罢了。”

    文怡笑笑:“我知道舒嬷嬷是真心为你的,只是怕她好心办坏事。其实她辛苦了半辈子,也该好好享享福了,不过我若劝你让她回家荣养,你难免要多心,索性都由你做主就是。”

    柳东行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行,就交给我吧。”

    文怡又道:“七哥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是正主儿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替我出头了。他从前虽顽劣些,如今对我倒没什么不好的,而且他的性子直率,反比别的兄弟好相处些。况且民乱那一回,他也吃不少苦了,如今渐渐地改了许多,你若不想与他亲近,冷淡些便是,也别特地设什么陷阱。”

    柳东行笑着点头:“既然是娘子有命,为夫自当遵从”

    他们接下来又去了上官将军家,略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家去了。因为明日要去顾家赴宴,卢老夫人便提议今晚在家中摆一桌酒菜,庆祝重阳佳节,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与此同时,学士府那边的气氛却完全相反。

    柳复回家后,得知柳东行夫妻来过,还很快就走了,当即沉下了脸,接着又从次子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冲着柳顾氏发火:“东行来了你怎的不派人给我送信?再不然也可以让他到前院去坐着,叫儿子们去陪他说话。东俊赶过来,你还当着东行的面把人赶走了,误了我的大事,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些?”

    柳顾氏被他骂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老爷说的什么话?你去访友,又不曾告诉过我是去哪一家,我往哪里送信去?况且我叫了东行两口子进来说话,也是为老爷留客的意思。有东宁陪着,东俊在不在又有什么要紧?你有什么正事要吩咐东行,东宁也一样可以转告呀?老爷,东宁才是你的嫡长子,你怎的就只听东俊那小子的谗言?”

    柳复气得浑身发抖。东宁虽是他嫡长子,但对俗务朝事一概少理会,反而东俊虽是庶出,年纪又小,但对朝中的事更清楚。他要跟东行说的话,东宁一无所知,东俊倒还听说过一点。他也不想越过嫡子看重庶子,但也要嫡子能帮得上忙才行啊

    想到明日在顾家,还有与东行见面的机会,柳复什么也没说就摔手走了。柳顾氏哭了半日,怨气却更深了,听得外头丫头报说文娴过来向她请安,她目光一闪,重重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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