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哀求

    从紫园出来后,周延儒没有回家,他径直去了南唐宫旁的藤辉园。

    藤辉园是南京城著名的私家园林,周延儒到时,正有二十余人聚集一堂,高谈阔论,张溥、张采、陈子龙、冒辟疆、方以智、陈贞慧、夏允彝等人都在。

    张溥、张采这些人都是复社中人。

    复社是继东林党之后,江南人创立的最大的社团。

    大明朝以八股文取士,读书士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师交友,结社成风,而以江浙一带尤其,复社就是一些小社团结合在一起而组成的大社团。

    复社的创立者和领导者是张溥张采两兄弟。

    张溥,万历三十年生人,今年二十八岁,字天如,号西铭,江苏苏州太仓人。张溥幼年时,家中财产被身为工部尚书的兄长张辅之凌夺、讼争,父亲张虚宇郁郁而死。

    张溥因为是庶出,家族中人都看不起他,连家中的奴仆也讥笑他“塌蒲屦儿何能为”。张溥不妄自菲薄,幼时即洒血书壁,日夜苦读,对经典文章一遍又一遍抄录、默诵,直到能够流利背诵为止。

    张溥抄录文章,默诵之后即.焚烧,然后再抄录,再默诵,再焚烧,一般七次而止,因而他的读书室被称为七录斋。

    张溥与同乡张采齐名,合称“娄东.二张”。两人相互砥砺,切磋文理,情同手足。天启四年,张溥张采与江南文人在苏州创立应社,人员有杨廷枢、杨彝、顾梦麟、朱隗、吴昌时等十一人,后来又展夏允彝、陈子龙、吴应箕等人加入,他们以文会友,兼议朝政。

    张溥才华横溢,一时无两,又壮.怀激烈,忧国忧民,每每激于大义,蹈死不顾。天启六年,周顺昌被捕,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五人奋起于草野之间,为周顺昌鸣不平,不屈而死。张溥在五人墓前,扼腕墓道,其志士之悲,哀痛五人墓只是块无字石,便写下了著名的《五人墓碑记》。

    崇祯二年,张溥在江苏吴江尹山召开大会,联合云.间□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阳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组成了继东林之后最大的民间社团。

    今年八月,为了继续巩固壮大复社,张溥刚刚又在.南京组织召开了复社金陵大会,然后没多久,就听闻了京中的巨变。

    这是危机,也更是机会,张溥等复社的核心成员.看到了他们的机会。经过多日激烈的争议,他们决定支持周延儒作为他们的代言人。

    支持周延儒,这个倡议是张溥最先提出来的。

    参加复社的大.多是江南的年轻士子,他们大都是老一辈东林党人的后代,或者与其有着各种各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复社之所以能够在江南兴起,是因为东林党这个时候已经式微,这既是因为东林党的骨干分子大多都已故去,更是因为现在的东林党成员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已经无法号召江南的仕林人士。

    因为复社的成员几乎都是江南的年轻士子,所以在很多问题的看法上,他们也与父辈有了极大的不同。是故,复社虽然不像东林党那样有着高度的政治性,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学术上的探讨,但在政治主张上,他们却要比东林党人更激进。

    周延儒虽与东林党人结怨,但那只是利益之争,而且钱谦益等人做的也实在是不怎么地道,难怪周延儒反击。

    在这一点上,复社的看法完全与东林党人不同,有很多复社成员甚至认为,周延儒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对钱谦益这套号的就该这么反击。

    张溥等人认为,周延儒年轻,才三十七岁,又才华横溢,极有能力,是所有高官中最年轻的,所以周延儒会是他们最合适的代言人。

    把周延儒扶起来,而后周延儒就会提携他们的人,那他们就有机会入主朝政,匡扶社稷,按照他们的想法治理国家。

    所以周延儒还没有到南京呢,复社就派人去与周延儒一联系,那自是一拍即合,周延儒大喜过望,他正为银子愁呢,现在好了,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周延儒一进来,众人一见周延儒的脸色,自然知道事情不怎么顺利,但这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众人心里都清楚,大多数的东林党人都对周延儒极为反感,这既是因为周延儒对钱谦益、韩旷等人的攻击,更是因为周延儒跟温体仁勾结在一起。

    温体仁是东林党的死敌,周延儒和东林党人的死敌沆瀣一气,这是他们绝不能容忍的。

    那些老家伙心中的第一人选是钱龙锡,实在不行就推孙承宗,至于周延儒,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他们年轻,这是最大的资本,但正因为年轻,他们的根基尚浅,无法把影响施加的更深入,他们还没有能力影响内阁中的人。

    这一次的阁会,他们最大的希望是温体仁支持周延儒,但听周延儒说了阁会的详细情形,众人都大惑不解。

    温体仁举荐钱龙锡,这真是太奇怪了。

    张溥沉思不语。

    “大人,您看温体仁为什么会支持钱大人?”陈子龙问道,在对温体仁的看法上,复社和东林党人是一致的。

    “这个我也想不清楚。”皱着眉头,周延儒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来,但始终都不得要领。正在这时,吴伟业来了。吴伟业是张溥的门生,他进来后,对众人说了七王去紫园各得千两白银的事情。

    对这些封藩的藩王和供养这些皇亲国戚而耗费无数国帑,众人都是深恶痛绝的,而这个也是周延儒答应他们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力阻此事。

    实际上,这与众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因为为了供养这些人几乎用了半数国帑,而这些沉重的负担大部分都要江南来出,也就是要他们来出。

    一直以来,这都是以江南士林为代表的江南工商业者与皇家激烈斗争的焦点,这在万历皇帝征矿税的事情上达到了最**。

    这次北方大变改变了天下的形势,也改变了这些江南年轻士子的想法。几乎用不着人引导,复社自然而然地就由学术性团体完成了向政治性团体的转化。

    现在形势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他们手中有了抗争的筹码。今后,朝廷必须依靠他们的支持才能有效运转。

    在这一点上,那些老东林党人和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只不过他们更保守,不愿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什么事都希望慢慢来。

    这是上一代和下一代最大的不同,而这也是导致他们不能充分合作的主要原因。但实际上,这些不同并不违反他们整体的利益,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年轻的士子加入复社。换句话说,复社的存在和壮大是老一代东林党人默许的。

    能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时之俊彦,转念间就把这件事的影响想了个通透,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到一些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张溥心中摇头,但也不好说什么。

    这都好几个月了,但张溥依旧很激动。复社虽然盛况空前,大家聚在一起砥砺学问,臧否时政,但实际上没什么力量,就是一盘散沙而已。

    现在不同了,今后更会不同,因为这场大变,复社必定将会凝聚成为一股真正强大的,足以影响天下的庞大力量。

    ―――――

    从紫园出来后,何如宠也没有回家,他到了铜鼓里,进了一所深宅大院。

    客厅里,刘宗周、文震孟、黄道周、钱谦益、翟式耜等人一一就坐。另外,在刘宗周身后还站立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是黄宗羲。

    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的骨干,被阉党迫害致死。黄尊素与刘宗周相交莫逆,遗命令黄宗羲在刘宗周门下席蕺山之学。

    门下通传何如宠到了,众人纷纷起身把何如宠接了进来。

    崇祯不喜臣下结党,所以这一波的阁员不论是崇祯自己挑的,还是别人推举的,都是同样的特色:孤鸟,

    何如宠、钱象坤、吴宗达都是这样的人,而这三位又与温体仁不同,温体仁作孤鸟是手段,而这三位为人就是这样,他们都不是幸进之徒。

    三人虽然都是孤鸟,都不是幸进之徒,但对人对事的看法却大相径庭。何如宠对东林党人相对友善,而钱象坤和吴宗达则不然,他们对东林党人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作风都看不惯。相对于东林党,他们更倾向于温体仁,因为论做事,温体仁要比东林党人强很多。

    所以,这一次,为了让钱龙锡出头,刘宗周等人选择的人是何如宠。

    何如宠博学多才,操行高雅,为人大度宽宏,平易近人,与宾友以诚相见,不轻于求进,而易于引退。这种性格自然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却为世人所推崇喜爱,所以即便是刘宗周,也对何如宠尊敬有加。

    这次能说服何如宠,刘宗周居功至伟,而刘宗周之所以能说服何如宠,却是受惠于孙承宗。

    刘宗周的学问是大,他要是认第二,可能没人敢认第一,但刘宗周为政的能力却有限的很。这些日子跟着孙承宗混,刘宗周明白了一点,这个世上还有比气节更重要的东西,为了所谓的气节什么也不顾,那是蠢材。

    刘宗周用以说服何如宠的,就是温体仁说的那一套,因为袁崇焕。

    落座之后,刘宗周问道:“何大人,事情怎样了?”

    沉吟了一下,何如宠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一听何如宠说完,众人都大惑不解,温体仁这个老贼是不是吃错药了?他怎么会举荐钱龙锡为内阁辅?

    这真是挑战人的智力。

    党争蜂起之后,门户之见的影响已经入骨,在党同伐异之下,只有门户,而没有是非。所以尽管温体仁为官清廉,做事雷厉,也卓有成效,但对刘宗周等人而言,温体仁就是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句话很恐怖,但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中,这就是真理。所以现在温体仁竟然支持他们支持的,这些人的脑子一下子就都乱了。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在这些人之中,钱龙锡和钱谦益才是东林党里的大佬级人物。上次因为温体仁和周延儒而没能入阁,一直是钱谦益平生憾事。现在东林党人必将做大,所以钱谦益的心就又热了起来。但因为袁崇焕的关系,钱谦益根本没有机会,他争不过钱龙锡。可现在,机会又来了。

    翟式耜是钱谦益的死党,也是极为聪明极有能力的俊彦之才,于是,他开始引导众人的思路走上另一条路。

    争论又开始了。

    看着这一幕,何如宠心中暗暗摇头。

    就在想不明白温体仁为什么支持钱龙锡,又争论不出个结果的时候,有人来报告了七家藩王从周皇后那儿要走了七千两银子的事儿。

    何如宠苦笑,这下周皇后可有麻烦了,既然给了七家藩王,那其他的皇亲国戚怎么打?不给一千两,几十两几百两总得给吧。

    忽然,何如宠心头一震,温体仁为什么一反常态支持钱龙锡,他似乎抓着了点线头。

    ―――――

    愁啊,愁死了,周皇后的难题多的原本就如山如海,只不过有很多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而已,但现在仅仅摆在眼前的,就已经够她喝上一百壶两百壶的。

    被七家藩王吵的头昏脑胀,不知怎么地就松口了,这下可坏了,就如猫儿闻着了腥味,皇亲国戚中最有头有脸的那些人马上就登门来看这位权力无边的监国皇后了。

    而且,这只是第一波,正准备向前冲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周皇后这才知道捅了马蜂窝,最后,实在是没辙了,周皇后也忘了皇后的尊严,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周皇后真是独坐愁城,虽然暂时是把这些人给挡住了,但这也只能挡得了一时而挡不了永远。

    怎么办呢?正当周皇后想的脑仁疼,一筹莫展的时候,站在周皇后身后的刘旺看到门外,自己的亲信小太监小福子冲他打眼色。

    刘旺轻手轻脚,悄悄地走到了屋外,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小太监低声道:“公公,王承恩悬梁自尽了。”

    刘旺一听,先是一惊,然后大喜,这个王承恩可是他刘某人最大的劲敌。

    稳了稳心神,刘旺低声问道:“真的?”

    小福子道:“小的亲自去看了,确实死了。”

    会不会是手底下这些小兔崽子自作主张?刘旺心里一惊,但转念一想,不会。在周皇后想到王承恩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到,手底下这些小兔崽子哪有这个机灵劲?

    不管是不是,现在也顾不上,刘旺低声吩咐道:“在这儿等着。”

    刘旺轻手轻脚,想要溜回去,这时,周皇后已经注意到了,不禁有些忐忑地问道:“又怎么了?”

    刘旺低声道:“皇后,王公公悬梁自尽了。”

    “什么?”周皇后大惊失色,想到王承恩离去的模样,脸色顿时煞白。

    这时,秦良玉来了。

    尽管周皇后因为懿安皇后的事儿不喜欢秦良玉,但却信任秦良玉,而且,现在也没法子,紫园需要人护卫,除了秦良玉没人合适。

    一见秦良玉来了,周皇后立刻问道:“秦将军,王承恩是怎么死的?”

    秦良玉神色悲戚,她没有说什么,躬身施过礼后,把一卷白色绸布递给了周皇后。

    周皇后接过绸布,展开,上面写着一行殷红的大字:能救大明江山者,唯孙阁老一人!

    这会不会有人故意安排的?这是周皇后看见血书第一时间的反应,但随即,就把这个念头排除了。

    因为秦良玉的突然转变,周皇后忍了些日子,但最终按捺不住好奇,问过秦良玉,秦良玉如实说了。

    对秦良玉的话,周皇后不得不信,因为懿安皇后要是和她争,她是争不过的。周皇后明白,她们这真是孤儿寡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但懿安皇后不然。

    何况,王承恩今天的神态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王承恩这么做也合乎情理。

    盯着血书,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周皇后道:“秦将军,请孙阁老入宫。”

    对周皇后的决定,秦良玉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因为只要这儿坐着的是周皇后,那问题就不会有根本的改变。

    要是国家没有太大的危机,当国者只要有识才用才的眼光和气量,那就是国家的大幸了,但现在不行。

    现在,国家风雨飘摇,身为这个监国之人,不仅要有识才用才的眼光和气量,更要有乎众人之上的智慧和决断力。

    这个两个方面,周皇后都不合格,远远不合格。

    小半个时辰后,孙承宗到了。孙承宗是一个人来的,秦良玉没有跟来。赐座之后,周皇后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太监和宫女都下去后,屋子里就剩下了周皇后和孙承宗两人。

    对孙承宗,周皇后的心情极为复杂,尤其是这一刻。虽然对孙承宗支持懿安皇后极为反感和愤怒,但现在也知道,孙承宗才是她应该倚重的人。

    把王承恩的遗言拿给了孙承宗,孙承宗看着白绢,满脸哀戚之色。

    沉默半晌,周皇后道:“老大人是四朝老臣,深得先皇倚重,如今国事纷繁,老大人还要继续为国效力。”

    孙承宗神色苍然,自从在长垣城头,卢象升拒绝了他的提议之后,孙承宗就已经心灰意冷,他这才意识到让懿安皇后监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懿安皇后退缩,孙承宗不是没有想过懿安皇后这是以退为进,但又实在想不出懿安皇后这一退要退到哪里,所以最后他认为懿安皇后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是真的想退。

    看着周皇后,孙承宗心中叹息,他缓缓地道:“皇后,臣已是古稀之人,什么事就少了很多顾忌。今天皇后既然召臣来,那臣就有话直说了。”

    周皇后点了点头,道:“老大人,请讲。”

    孙承宗站起身来,躬身道:“皇后,请问,是一时的权柄重要,还是十几年后,太子免于成为阶下之囚重要?”

    周皇后一听,脸就沉了下来,道:“老大人,你这话是何意?”

    孙承宗道:“皇后可知,至少五年之内,即便我们奋图强,日夜砥砺,北方逆贼的铁骑依然随时可以出现在南京城下。”

    周皇后一惊,随后怒道:“老大人这是在恐吓哀家吗?”

    孙承宗惨然一笑,道:“皇后,臣老迈,已不堪为国家所用。”

    周皇后低下头去,半晌,忽然抬起头,带着哭音大声质问道:“在老大人眼中,哀家就真的不如懿安皇后这么多吗?”

    周皇后脸上满是倔强,但眼中却带泪,孙承宗愕然,心中一软,道:“皇后,要是有万一之机,老臣也不会弃皇后不顾,但现在……唉……”

    周皇后心内惶然,但还是强问道:“为什么我就不行?”

    默然片刻,孙承宗含蓄地道:“今后我们会遇到数不清的生死关头,都需要皇后一言而绝,而且都要正确无误。”

    这点自知自明周皇后还是有的,但她却并不认为形势有孙承宗说的那么严重。收起泪光,周皇后淡淡地问道:“老大人这是要致仕还乡吗?”

    孙承宗要还乡,那就当然得回北直隶。孙承宗神色惨然,道:“皇后,老臣此生还有何颜面回家乡?”

    半晌,见周皇后无语,孙承宗一躬身,道:“皇后,老臣告退。”

    孙承宗蹒跚而去,似乎又老了几十岁。看着孙承宗的背影,周皇后又想到了刚刚离去的王承恩。

    忽然,周皇后冲口而道:“今后哀家对老大人言听计从还不行吗?”

    这已经是苦苦哀求了,孙承宗停下脚步,但最终也没有回过头来,依然叹息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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