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哥!”年轻男子朝不远处一个同样光着膀子的男子喊了一声,宣韶宁明显看见年轻男子神态的转变,由之前的恭谨小心变为了如今的释放和开心。

    那个被称为“刀哥”的男子缓缓走近,膀阔腰圆,肌肉线条分明,一看就是长期做苦力的人,略带白色的头发仅用一条麻绳束缚,方脸小眼,一道明显的深紫色刀疤从左边眉毛划至右边眼睑,也许这就是被人称作“刀哥”的原因吧。

    “刀哥,这位是都城来的宣校尉。”

    “宣校尉,这位是我们的头儿—刀哥。”

    年轻男子分别将二人做了介绍。

    “校尉?你是军人?”刀哥首先发话,他眼里带着警惕,语气并不太友善,而这些宣韶宁已经明显感觉到了。

    “在下乃玄甲军寒刀卫下校尉。”

    “玄甲军?”刀哥眼里的寒意更深了,即便是一旁的年轻男子也是缓缓和宣韶宁拉开了距离。“不知宣校尉来此等苦寒之地有何贵干?”

    面对一群粗人,开门见山自然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

    “我是奉皇上之命,为了玄甲军前来招募兵士!”宣韶宁故意提高了音量,为的就是让一旁的开山工都能听见。

    一言既出,在微微沉默之后,刀哥面露不屑说道:“我们都是粗人,当不得玄甲军的兵士,宣校尉请回吧!”说完竟然转头就要走。

    “等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玄甲军么?你都不打算听听入军的俸禄么?难道入我玄甲军,为国杀敌还不及在此做开山工?”宣韶宁一连三问。

    “我们只愿意做开山工。”刀哥说起话来不轻不重,可就是没有停下脚步。

    “站住!”宣韶宁一时火起,想玄甲军如今在梁国的威望,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而且自己是奉皇命前来,哪个热血男儿能不为之心动,如今这个刀哥竟是这般冷淡,甚至违抗皇命,着实让他怒火中烧,“你这是在抗旨!”

    刀哥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的说道:“如何?宣校尉是要回京上报我们抗旨不尊,然后带兵来围剿我们咯?请自便!”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开山斧旁,抡起斧头继续干活了,而其他的人也是继续做着自己的开山工。宣韶宁心知此行招兵绝非易事,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可再怎么计算也完全没有料到一见面竟会是这般境遇。

    “宣校尉,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不如先行休息。”岳云峰适时地走上前来继续说道:“属下已经在距此地不远的行云郡做了安排。”

    “不,我不去官邸,我就露宿在这儿!”宣韶宁转头回到了之前那片棚户区,边走边观察,没想到再次看见了之前那个引路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走进了一顶狭小的帐篷,宣韶宁立即跟了过去,年轻男子刚刚走进帐篷,宣韶宁立刻跟进。

    年轻男子正准备脱掉污脏的外衣,突然见到有人闯入,一时大骇,随手就抄起身边的一柄斧头朝来人劈去。由于多年的苦力生涯,年轻男子力道不小,速度也快,可惜对于宣韶宁来说还是轻了些慢了点,他身形一移,轻松躲过斧头的刀锋,反手就扣住了年轻男子右手手肘,一捏,年轻男子一阵吃痛,斧头应声落地。

    “是你!”年轻男子此时才看清闯入者的面容,亦是吃惊不小。

    “反应灵敏,力道适中,速度欠缺,角度尚可。”宣韶宁一边品评着年轻男子刚才的表现,一边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勉强能被称作卧室的地方:一张缺了一角的三足木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基本已然没有封面的书;一张藤床,仅有一面麻布垫底,一席薄而破的被子覆盖其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了四角均用帐篷铆钉固定,而除去门口之外的三面与地相接的底部时不时吹进一些冷风。

    “宣校尉来我房中可是有事?”年轻男子揉了揉已经被松开的手腕警惕的问道。

    房?宣韶宁心里不禁苦笑了一声,“无事,只是想在你这儿借宿罢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年轻男子就连岳云峰也是吃惊不小。还没等二人反驳,宣韶宁继续说道:“我既然是来招兵,任务必须完成,而我同时也是玄甲军校尉,绝对不会对你们用强,我初来平州,很多事并不熟悉,我就在此住下,慢慢了解。”

    “可我房中已无床榻了。”年轻男子示意宣韶宁看看周遭。

    “无妨,你尽可以教我,像你这般的藤床编制起来也不会太费事。何况你这屋中不是还有空地么,我正好睡那儿!”宣韶宁用手一指与书桌相对的一小块空地。

    “以后时日你我是要朝夕相处了,日后大可不必称呼我宣校尉,我名为韶宁,韶永安宁,看你面相,我应该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宣大哥,如何?”

    年轻男子略一迟疑,说道:“我姓纪,双字问寒,可宣校尉,我这里确实太过寒碜......”

    宣韶宁刚忙打住“刚才我与你说了,日后叫我宣大哥就可,至于你这儿寒碜,我也不是出身贵胄,此事想来也是要和刀哥说说的。”停顿一下,看着纪问寒的眼睛,对方刻意躲闪,宣韶宁明白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思,“我今日赶路太久有些累了,不如你先告诉我如何编制这藤床吧,今晚我也好有地儿可以休息。”说罢便拉着纪问寒出门找了些藤条开始编制。岳云峰见此景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也加入编制藤床的二人之中。

    很快,京城来的招兵校尉在棚户区中落脚的事儿传遍了整个区域,刀哥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这一日开山工们正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不少人在悄悄议论宣韶宁的事儿,纪问寒也来到了采石处,见到刀哥就赶忙跑至跟前。

    “你不用说了,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他有皇命在身,你也只能听从的。不过他能在我们这样的地方落脚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也许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一个区区的校尉能改变现状么?”立马有人接口道。

    “是啊,我看他也是条汉子,只是太过年轻,太多的事儿都不懂啊!”

    “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咱们就瞧好了吧!”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也许他真的能给我们希望呢,咱们也是可以上阵杀敌的啊!”

    听到这句话,刀哥刚想制止,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上阵杀敌?哎哟哟,昨晚的梦还没醒呢!”

    刀哥根本不用猜就知道师谁来了,尽管心里万分厌恶,可依然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说道:“张大人别误会,我这兄弟随口一说,无心的。”

    “无心?无心还能长到这岁数?要不然就切开肚子,让我瞧一瞧呗,呵呵呵.......”这个张大人轻轻用手捂住嘴笑着同时翘着兰花指,“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动手?”

    “是!”立时,两名官兵就上前按住刚才那名开山工,其中一人抽出了随身的佩刀。

    “张大人!他说错了,还请张大人责罚,但请不要伤了性命!毕竟延误了工期,不好交代!”刀哥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哟哟,怎么?你敢威胁我!一个小小的开山工算得了什么,他死了,不是还有你们么!动手!”

    “张大人!”

    就在刀哥起身准备出手的时候,宣韶宁赶到了。

    “张大人这是在执行军法么?”宣韶宁看着眼前这个张大人,面敷胭脂,青丝高高束起,一身淡绿色绣着波浪纹的绸缎官服,一双崭新黑色官靴,明显一副文官的打扮,而他的声音绵软有余刚硬不足,整个儿不男不女的样子让宣韶宁很是不屑。

    “你?莫非是军人?”这个张大人虽然不男不女,气焰嚣张,可是眼力见儿还是可以,一眼看到宣韶宁腰间的军令牌就知道此人乃是行伍出身。

    “张大人好眼力,在下正是玄甲军校尉宣韶宁。奉皇命前来平州招兵。”

    “哦,原来是宣校尉啊,宣校尉前来平州招兵?还是奉了皇命,我怎么不知道呢?”张大人白了宣韶宁一眼,斜瞄了一眼身后的士兵,那人也是摇摇头。

    “既然张大人有所怀疑,那还请张大人看看军令吧!”

    “不必了,你们行伍之人打打杀杀,好生晦气,就算是来招兵那也该和吕大人去说,与我啊,无关。动手!”

    眼看着他又要动手,宣韶宁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个手持佩刀就要对着开山工刺下去的士兵的手,一用力,只听那人叫了一声,刀就落在了地上,宣韶宁用力甩开士兵,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开山工,转身交给了刀哥。

    “好大的胆子啊!我的事儿你也敢阻拦!别以为你身负皇命,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竟敢来我这儿生事!来人啊,把他拿下!”张大人被气得脸颊发红,更是显得一张脸红白分明了。

    “张大人息怒!”岳云峰急忙站出来“宣校尉确实是奉皇命前来招兵的,此事滕大人也是知晓的,还请张大人大事化小!”

    “就算是滕晖见到我也得给三分面,你算什么东西!把他俩都给我拿下!”

    就在张大人身边的侍卫正准备动手之时,宣韶宁抢先下手,抽出佩剑几步就闪身到了张大人身后,当所有人回过神的时候,利刃的寒光已经闪得张大人睁不开眼了。

    “你!”脖颈上冰凉凉的感觉吓得张大人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了,刚才的鲜红脸色如今被惨白代替了,身体颤抖得犹如筛糠。而站在他身后的宣韶宁却是冷峻的神色,对所有手持武器的兵士说道:“你们敢动一下,张大人的首级可就保不住了!”

    一名兵士见此景壮起胆子说道:“你可知张大人乃是吕大人的心腹,他若是有闪失,你可担当不起!”

    岳云峰知道他说的没错,为了不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急忙劝道:“宣校尉,他所言不虚,还请三思啊!”

    刀哥等众人本来就极其看不惯这个张大人作威作福的样子,如今他们倒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宣韶宁能有多大的能耐。

    “我大梁历来不准文官干涉武事,而你一文官竟敢私带兵士,此罪一!我大梁历法严明,不准私自判罪,而你竟然以一己私欲就打算将人就地正法,此罪二!我身负皇命前来招兵,你不但不配合反而口出狂言,同时还辱骂朝廷命官,你不过区区一个从七品,竟然以下犯上,此罪三!你觉得你的命还保得住么!”宣韶宁凌厉的问道。

    “我.......”还没等张大人把话说完,宣韶宁突然将剑一横,抹断了他的脖子,顿时一道鲜血喷溅一地。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惊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那领头兵士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率先逃跑,其余的兵士也急忙撤退。

    “宣校尉!你惹了大事了!”岳云峰焦急地喊道,他本来奉命陪同宣韶宁巡视平州,本就不指望能真正招募到兵士,只求无事,如今却闹到了这般境遇,着急地不知该如何向滕晖复命了。

    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刀哥此时鼓起了掌,他这一带头,剩下的开山工们也纷纷效仿。

    一见头儿被杀,那些原先嚣张跋扈的兵卒吓得面如土色,纷纷逃散而去。

    “宣校尉,你可知你所杀之人是谁?”见到宣韶宁摇头后,刀哥继续说道:“他名为张十三,是我们这片采石场的分管官员,向来无视王法,以个人好恶而行事,我们被他欺压已经有数年光景了。我纳闷的是,宣校尉如何得知他的品阶?”

    “身着绿色朝服,绣着最为普通的波浪纹,腰间并未配有鱼袋,头顶不戴乌纱,定然是七品之下的了,而他却能随身带侍卫,那至高也就是从七品了。”宣韶宁一边将佩刀收入刀鞘,一边淡淡地说道,厌恶的看了一眼不时还残存抽动的尸体。

    “那宣校尉可知张十三的靠山乃是登州、平州州牧,正四品的吕延会,我听闻张十三是他收的几个义子之一,平时很是宠爱。”刀哥继续补充道。

    听到这里,宣韶宁略有心动:州牧可是这两州最高的行政长官了,即便是府尹都得听命与他。可是,能有这般嚣张跋扈的义子,恐怕这个吕延会本人品行也是有问题的。自己与他官阶相差太大,用不了多时他定会知晓此事,自己也得早作应对了。即便如此,宣韶宁也是微微皱皱眉头,抬头对视着刀哥说道:“说起来,我俩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今天我也算是帮了你一把,你是否也可以不对我这般敌视呢?”

    刀哥略一迟钝,没想到宣韶宁竟然丝毫不把杀人之事放在心上,转而询问自己,于是说道:“我一介蛮夫,因脸上一道疤,兄弟承让,喊我一声刀哥,我叫徐承先!”说着,双手抱拳行礼,这次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宣韶宁抱拳还礼道:“杀张十三之事在下自会承担,刀哥不必担心,眼下还请刀哥派人处理现场,在下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刀哥,可否近一步说话?云峰,今天之事,你也赶紧向滕大人报告吧,他也好早作准备!”

    “宣校尉请随我来!”刀哥前面带路,宣韶宁同纪问寒一通走进了距离采石场并不远的一顶帐篷内,这里面的陈设和纪问寒的那间相比并无差别。

    “宣校尉请坐,我这儿太过简陋,还请宣校尉不要见外。”徐承先说着递过来一杯水,宣韶宁接过明显感觉到了冰凉,这样的时节只能喝点凉水已然是生活的常态。为了不显距离,宣韶宁接过水就一口喝下,徐承先露出一丝笑容。

    “刀哥请将这平州的所有你所知的情况都与我说说吧。”

    “平州的贫穷想来宣校尉也是亲眼所见了,本来平州多山少耕地也是不至于如此的,可是就像是被皇上忘记了似的,周边的州都能得到朝廷的支持兴水利兴农田兴商贾,可就是不准平州这么干,这样一来平州百姓就纷纷迁往别处。起先几年倒还准许我们离乡背井,可自从吕延会上任之后就派兵把守了边界不准我们再擅自离开了,平州无生计又不让我等外出谋生,着实是饿死了不少人啊......”徐承先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我们平州的热血男儿都快要造反了,就在这时,吕延会来了就在这里开了一个采石场,说是让我们这些男丁出劳力,开采山石换取粮食,并且派了张十三来做监工。”

    “这件事想来滕大人也是知晓的?”宣韶宁问道,徐承先点点头。从他的说法来看,平州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境遇很大一部分都是朝廷故意为之,可究竟原因何在呢?平州可是曾经出过义从的啊,这里的男儿即便是三十年后也应该继承着那份血性才对,怎会变得如此听话?方才张十三要杀人,刀哥竟也是没有出手而是求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宣韶宁听完叙述思考着,徐承先看他不发一言,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叫正好触发了宣韶宁。对了!这几天的所见突然窜入了他的脑海,似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了!

    宣韶宁定定神问道:“敢问刀哥,这些随着你开山的汉子们家眷在何处?”

    一听见这个问题,徐承先脸色立马变了,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回答,宣韶宁看了一眼纪问寒眼里也是充满了悲怆和愤恨,看来自己猜的没错!

    “你们之所以没有反抗,只怕是因为家眷都在张十三手上吧!”此言一出,着实惊了徐承先和纪问寒,前者还能忍得住,后者年轻脱口而出:“宣校尉是如何得知的?”

    宣韶宁一听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当日我第一次踏进这里,满眼皆是男子,不见妇孺儿童,当时觉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结合今日所闻所见,因而做了联想,没想到竟是被我猜对了!那么你们家眷究竟是被他们藏哪儿去了?”

    “他们.......”

    “问寒!”

    纪问寒刚打算开口却被徐承先制止了,“宣校尉,你今日杀了张十三,可知道吕延会知道了后果会如何么?”言下之意很明显,先管好自己的事儿吧。

    宣韶宁正色道:“张十三咎由自取,此事我自会一人承担,绝不会牵连到这里的兄弟。刀哥既有难言之隐,那我也不逼问,只是今日我宣韶宁把话撩这儿,平州的困局我非破不可,这兵士我也是招定了!”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对刀哥等人许下的承诺,说完后起立抱拳后大步离开。

    目睹着离去的身影,剩余的两人的眼神很是复杂。

    那一座巍峨的山经由连年的开采如今只剩下了一半,相对开采区的热火朝天,尚且保存的那一面显得颇为冷清,隆冬时节,树木凋零,寒风阵阵,却有两人兀自站在山顶处。

    “张十三的事儿向滕大人禀报了吧?”站在靠近崖边的那人问道。

    “已经禀报了,滕大人叮嘱还请宣校尉早做准备。”岳云峰站在后方几尺开外。

    其实不用他提醒宣韶宁也知道此事自己一人绝对承担不了,因而在离开徐承先住处之后立即将事情来龙去脉飞鸽传书去了尚在京城的裴正豪,想来豫王也将很快知晓,如今所能依仗的也就只有豫王了。

    “岳大哥,你年长我几岁,就不妨让我称你一声大哥!”宣韶宁转过头,风吹乱了他的发髻,却掩饰不住眼里的坚定。

    突然改了称呼让岳云峰颇有些惊讶,凭借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定是有要事了“不敢,宣校尉有事请直说!”

    “那好,我想知道平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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