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只一日,人间已千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匆匆六年过去,此时已是梁历27年的深秋。在这六年中,大小战乱不断,饶是如此,青山书院依然保持着那一份乱世中难得的宁静。

    “将刀横握,然后找到鱼肚中间的分界线下刀,快速划开,掏去内脏,在鱼脊上前后各两刀,然后......”胖魁用手轻轻一捏,拔出了一具完整的鱼骨头,“怎么样,学会了吗?”胖魁提着鱼骨头对着杜少吟说到。

    “胖魁师傅,我刚才可是一点都没落下地看了,来,我来试试!”杜少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胖小子了,虽然和胖魁一样,同样醉心于厨艺,可与胖魁不同的是,杜少吟面白无须,身材匀称。他的父亲本意是希望儿子进入书院跟着六位教习师傅学习本领,可没想到,倒是本来不被列为技艺的厨艺最为突出,做出的菜肴也是色香味形俱全,俨然有望成为胖魁第二。

    “好好,试一遍给我看”看到自己的厨艺后继有人,胖魁教起来极为用心。

    杜少吟正在节膳院向胖魁学习最新的剐鱼刀法。

    “默言,你倒是快点啊,落在这么后面,说不出话了吧,哈哈!”言柯冉骑着绝云,一边用力策马奔腾,一边还不忘回头嘲笑肖默言。

    “嚣张什么!论起速度,我的惊帆可一点都不比你的绝云差!”肖默言一边迎头追赶,一边继续拌嘴:“再说,比耐力,绝云可是不及惊帆的!”

    “少来这套,不是马匹之间的差距,而是骑者的差距!”言柯冉在飞奔的马背上竟然还能悠闲地做着鬼脸,可见骑术精湛。

    “让你见识见识,省得如此自大!驾!”

    肖默言和言柯冉这对“冤家”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公子,两人均是面容姣好,身材颀长,个性也很相似,在外人眼中他俩神采飞扬、活泼好动、为人义气,可在彼此眼中却是互相看不上眼,一日不抬杠一日难安宁。此时这对冤家正在跑马场比拼着骑术。

    瑶阁的东北角,楚寒芊在弹奏着七弦琴,笑靥如花;台上,戚婉彤已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盈盈起舞,舞姿翩跹,一曲渡鸿不输当年的楚寒芊。

    “真的是绝美呢,更胜于我了”楚寒芊鼓着掌,笑着站起身,“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就如你这般了。”

    “师姐,说的哪里话,婉彤学习不过短短六年,怎及师姐十六年的功力?”戚婉彤整理稍有些乱的衣裳,谦虚的说道。

    “有些事在于天资,并不全在后天的学习。依我看来,用不了多久,你的舞姿在我们大梁应该是难逢对手了”,楚寒芊走上前双手托住戚婉彤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眼睛,“舞姿可取悦于人,却难留住人,它终归只是一种手段”。

    戚婉彤不明白楚寒芊为何突然这么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对答,唯有扑闪着一双明眸。

    “以后你会懂的”楚寒芊狡黠一笑,即便是姿色已然不输她的戚婉彤也不禁有些恍惚。

    “接下来,我们开始练习琴艺”楚寒芊抚摸过六弦琴。

    “这是白籽,这是木香,本都是极为常见的草药,可偏偏他俩若是一同煮水后,汤汁会弥漫一种摄人心魄的香气,若是在这汤汁中加入盐,那便成了一味毒药,久服之,全身会出现点点血斑,直至最后褪尽血色而亡”尹离说着将两种草药递给了白洛遥。

    白洛遥的美貌虽不及戚婉彤,可精致的五官也像是经过精心雕琢,她胜于戚婉彤的是大气的个性。她接过尹离的递来的草药仔细端详,“真没想到,这么普通的草药,稍加调制后竟会是这么厉害的毒药,这些恐怕是我爹也是不知道的”,她凑近闻了闻草药的气味。

    “没错,我本也是不知道的,这还是书院的前辈告诉我的,也是前人经过数次的尝试后发现的,要不怎么说医术博大精深呢”尹离同白洛遥站在一起,根本不似师徒,更像是姐妹。

    “洛遥只听说过神农尝百草,不曾想,书院的前辈们真的有此作为,洛遥真是佩服了!”

    “洛遥,以你出生医药世家的背景,学起这些来应该是比他人更能有进益的,你若学成,我也可以放心了,毕竟没有让书院的医术断在我手上”,尹离收拾着屋内的各种药草,如释重负的说道。

    “尹离师姐,仅有医术怎么够,还得有仁心,这不是你说的么?身体之疾容易治,世事的纷争才难说清”,白洛遥望着尹离的背影,很有感触。

    “没错”尹离转身,“所以等着你们去医治”。

    “敌军有十万人,我方仅仅三万,在兵力上是绝对的弱势,可是,我们的优势是地势。地形我们非常熟悉,冶水在盛夏时节水量极大,而冶水两面的平原却有着一丈的落差,我军可以占据地势高的一面平原,掘开一条深沟将冶水引向敌军,此计策如何?”段朗看着赫连平发出询问。六年后的段朗人如其名,清逸俊朗。

    “初看起来,计策的确可行,可实际执行之时却是有难度”,苏浅当先说出自己的看法,“你看,两个平原之间的确是有落差,但若真的要挖渠,这可是耗时耗力的一项工程。据我所知,冶水平原的土质是红壤,比较坚硬,挖渠可得耗不少功夫呢,万一被敌军发现,只怕功亏一篑”。

    赫连平点点头,示意苏浅说下去。苏浅较之段朗更为清瘦,身高也是矮一些,可商人精明的头脑、犀利的眼光却使他能见人所未见,想人所未想。

    “我军可以佯装不敌,然后撤退,退至岷山脚下。岷山山势巍峨,山高林密,本就是很适合隐蔽,最是有特点的是岷山山路很是狭窄,堪堪容一人通过都是勉强”苏浅继续分析自己的思路。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来一个诱敌深入,然后一网打尽!”段朗豁然开朗。

    “没错!”苏浅肯定的笑了。

    “很好,你们的想法都是不错,能明白自身的弱势,能找到可以利用的优势,我很是满意!”赫连平毫不掩饰对二人的赞许。

    校武场上此时是一片刀光剑影。叮叮、哐哐的冷兵器打击声不绝于耳,两个矫健的身影在进攻、躲闪、出刀、还刃之间进退自如,若是有人在旁观战定会喝一声彩,可站在一边的沈铭却是神情漠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怎么,一个男子汉就这么点力气?”

    “哼,我是看你是女子,才让你三分”

    “谁要你让了!”这句话似乎是惹怒了女子,一个潇洒转身之后,一剑快速刺向男子的下盘。

    当!地一声,男子用手上的刀挡住了女子的剑。

    “既然这样,那我可就出全力了!”男子大喝一声,后退两步后,腾空跃起,在空中一刀劈下,刀锋凌冽。可女子却是不慌不忙,一个闪退,蹲下后引剑抵挡,竟然堪堪将刀挡在攻击范围之外。

    这二人是霍青和凌绯颜,他们刻苦的练习武技。霍青毕竟是出身农家,经过六年的磨练,如今是所有人中体格最为强壮的,自知天资不够,所以也是所有人中练习最为刻苦的;从来不爱红妆的凌绯颜捆绑发髻,紧身短打,一副男子装扮,眉宇间满是英气。

    “霍青力大,出手极快,攻击力强,然而顾上不顾下、顾下不顾上,只知一味猛攻,缺乏防守。绯颜判断准确,能做到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可是招式偏花哨,要知道敌人可不是来欣赏你的武技的”,沈铭嗓音平淡,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二人的缺陷。

    一阵阵悠扬的笛声在揽月湖上方回荡,奇的是不断有飞鸟落下,停在一个绿衣女子的身边,似乎也是被这笛声所吸引。绿衣女子却是看也不看,自顾自的闭着眼,完全沉浸在乐曲中,时不时随着笛声曼舞,好一派旖旎风光。

    “嗯,吹得不错”叶凯嘴角叼着一根草,随意地鼓着掌,人却是躺在落雨亭中,慵懒地半闭着眼。

    笛声忽然停止,接着是一声不客气的质问:“仅仅是不错?这只是刚开始,让你瞧瞧厉害的!”绿衣女子将手中笛子插入腰间,转身对着许多的鸟儿,开始了鸟叫,鸟儿们似乎听懂了她的“言语”,竟然也是叽叽喳喳地回应着,一时间甚是吵闹。

    “吵死啦,我可没有教你陪鸟聊天!”叶故作不悦。

    绿衣女子也不理睬,继续学着鸟叫,叶凯正欲发作,突然绿衣女子手一扬,所有的鸟儿在同一时间全部展翅飞起,先是全部聚集在空中乱糟糟的一团,继而在绿衣女子哨声的指挥下,开始了“舞蹈”:鸟儿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两列,然后开始呈螺旋形不断地旋转,犹如一道龙吸水在揽月湖的湖面上盘旋,吸引了不少书院中的学子前来,个个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叶凯也被这场景震惊了。

    “可儿姐姐好厉害啊!”

    “对啊,真神奇!”

    围观人群中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绿衣女子满心欢喜,一声长长的哨声,一瞬间,所有鸟儿立时散开飞走。

    赵可儿两条辫子梳于胸前,六年的时光也没有带走她的可爱,反而融入岁月之中,将她修饰得更为可人。

    “怎么样?有过之无不及吧!”赵可儿双手背后,一步一跳地走到落雨亭中,满心自豪地看着叶凯。

    叶凯此时已然坐起,照样慵懒的回答道:“厉害啊,书院第一驭兽师啊,这要是去京城摆个杂耍摊子,想来很是能挣到银子呢”说完还不怀好意的笑笑。

    “你!”赵可儿气得小脸通红,抬手就要打人,叶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闪到了亭子外面的回廊上,嬉皮笑脸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哦!”

    “本姑娘不跟你计较,我找芊姐姐去,和她......好好聊聊!”赵可儿转身就要走。叶凯的死穴就是楚寒芊,急忙一改刚才的浪子模样,跳到赵可儿面前,温言软语地求道:“好可儿,怎么说我们也算师徒,再不济我也是你师兄,有些事呢,就不要去麻烦寒芊了”。

    赵可儿抚摸着自己的辫子,很是为难表情,“不知道什么事可以说,什么事不能说呢,要不我先去问问芊姐姐?”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好你个赵可儿,想跑!”叶凯抬腿就飞奔出去。

    窗台微风拂过,掀起了书桌上的宣纸一角,一人提起衣袖,将手中的毫笔轻轻蘸了蘸砚台里的墨,略一思索,在纸上写下:

    楚天一望孤帆远

    几重烟雨几重川

    看不够,醉青山

    浮生梦,共悲欢

    相思阙,别离慢

    那人写到此处,似乎亦被诗句意境所感染,停下笔,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纵使再不舍,该来的总会来”褚况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屋子,“清远,众人之中属你才情最好,‘别离慢’是希望那天来得晚一些么?”

    “山中七年,情分已深,怎能是说断就能断的”,木清远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青山书院的六年沉淀出更为浓厚书卷气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十三人中出了名的才子。

    “不用断,虽说是别离,但也是学成出山,是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的时候了”褚况言语坚定。

    木清远搁下手中的笔,走到窗边,远眺书院的全景,再无言语。

    溯涧院里,宣韶宁同样站在窗边,不过他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研究手中书籍里的内容。斜阳夕照,映衬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修长匀称的身体。

    “我们大梁战斗力最是强的当属豫王麾下的玄甲军,人数有五万,每一个士兵都能以一敌二。其中寒刀为前锋,均为骑兵,持长枪和铁盾;屯连为战车组合,一人驾车,两人分列左右刺杀,中间一名弓箭手;锈螯为骑兵,全部精通骑术,手持端弩,远距离射杀;金甲全为步兵,为战斗主力。”低沉的声线稳稳的穿过楼阁,清晰的传入宣韶宁耳中。

    “你竟然对玄甲军的情况如此了解!”宣韶宁很是惊奇,对着一排排的书架发出疑问。

    “溯涧院最高的一层陈列的都是战书,其中的《梁国卷》详细记载了玄甲的起源,内部组成,作战策略”,师巩正渊从书架的阴影中走出,手里正是拿着那卷《梁国卷》战书。即使是阴影也难以完全掩盖师巩正渊的俊美脸庞,瘦削的身材,苍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弱不禁风。

    “褚师兄一直说你是我们之中天资最好,思虑最是周全的,他说得真是一点没错”,宣韶宁离开窗边走到师巩正渊面前接过他手里的书。

    “我们距离离开书院也不过半年的光景了”师巩正渊长长的睫毛遮盖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宣韶宁合上原本想要翻开的《梁国卷》,叹一口气道:“七年光阴,多么难得,一旦投身乱世,命运又会如何?”

    “学以致用,夫子一直都说,我们学成一身的本领就该出山一展身手,还记得书院的箴言么?”师巩正渊神色严谨,眼神热切的看着宣韶宁。

    尚德于心,大志于胸,

    卫民以刃,护国以身。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当雪花轻轻的飘落在宣韶宁手掌心,一种熟悉的冰凉感觉慢慢渗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它宣告着梁历28年的到来。又是一年飘雪时,这一次的新年,学子们都留在了书院,因为他们知道,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新年的第三天,从厢阁到尚德堂的路上,满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再次来到这个过去七年中几乎每日都会来上功课的地方,曾经的少年们无比的熟悉。与往日不同的是,业已成人的他们今日衣着光鲜、神色从容、脚步笃定、仪态万千,俨然成为青山书院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

    推开门,走进大殿,白石夫子依然站在台阶之上,须发皆白,可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与初见时候一模一样,七年的时光并未让其沧桑一分。衡三一如既往地跟随在白石夫子的身后,六位教习师傅亦是分列左右。

    这场景像极了最初进入书院时情形,宣韶宁一时间突然有些恍惚,是不是这七年根本就是一场梦,我还是当初那个小乞丐?可是,当他看着自己的衣饰,再看看身边的同窗们,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是啊,这不是梦!宣韶宁想到这,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想当初,老夫初见你们时,你们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今都已经年及弱冠了,七年了,老夫真是老了,但是你们都长大了!”白石夫子笑着自嘲,话语中掩饰不住喜悦。

    “怎会?夫子就和七年前一样,时光只是让我们成长,却没有让夫子老去!”苏浅一番话说得极是顺耳。

    “默言呢,话多!要说这甜言蜜语,还是要听苏浅的”白石夫子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美须调侃道。

    “夫子,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苏浅呢?”肖默言狡黠地问道,细想“话多”未必是坏事,“甜言蜜语”未必是好事,有此一问说明肖默言很是心细。

    “哈哈,不愧是默言!”白石夫子像是默认了。

    “老夫此生一共在这里和六届弟子道过别,他们之中不乏位极人臣的文官,亦有驰骋沙场的武将,光耀了青山书院的门楣!除了少数人......”白石夫子说到这里,略一停顿。

    “你们当初进入书院时候,老夫就说过你们在这儿学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德行。今天老夫还是这么说,离开书院之后,不求你们高官厚禄,只求你们不忘初心、不负家国!”白石夫子一概以往的温柔话语,此刻嗓音高亢,神色严肃。

    不忘初心、不负家国

    短短八字,说起来多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又能有几人?

    “今天,老夫要你们再次大声说出青山书院的箴言!”白石声音洪亮,余音足以绕梁。

    尚德于心,大志于胸,

    卫民以刃,护国以身。

    十三人齐声喊了出来,每一个人的眼眶都已湿润。

    “去吧,在乱世中干一番自己的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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