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太平门大街北边是玄武湖,西边是上元县学和小伏势。紧挨着东北面的太平门,算是南京西北一条最要紧的主干道。楚朝初年修建这城墙时朝廷国库紧张,陆陆续续用了十年,便少不得有人打起了附近这些无主地的主意。于是,江南的富商大贾们拿出了真金白银买下了地,朝廷则用这些钱去修了城墙,而太平门附近一大块土地,则是归了金陵名门江家。

    江家从前是如何有钱,这都已经是民谣和传闻之中的事情了,如今街头巷尾议论更多的是即将在江家宗祠召开的宗族大会。

    多年的繁衍下来,江家除却散落出去的旁支不算,嫡支四房素来是支撑这户名门的基础。只不过,一直由长房担当的族长却在多年之前落在了三房三老太爷手里,眼看如今长房当家人都已经年过四十,甚至连儿子都成年了,三房却依旧没有归还族长之位的意思,江大老爷和江大太太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拉过多少人脉,到头来却依旧是以失败告终。现如今的这宗族大会,在寻常百姓看来无疑是最后一次破釜沉舟,可在知情人眼里意义却大不相同。

    江家大宅自中路田字形分成四个大院,各开有大门,东西和南北两条甬道供车轿通行,可以直至各院的门前。因而,说是合族而居,但说到底,四个大院都是各管各的事情,哪怕是那位代族长三老太爷的强势,亦是不好干涉到各院的内务中去。如今他不在,江七老爷眼看着各房串联,自是派人威吓拉拢,到了如今这一天,除却长房的其他二房竟消停无声他当然自鸣得意,甚至连几个管事的提醒也听不进去。

    午后时分,受邀而来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已经到了。若是和各房亲厚的,自然是都往各房那边去三房执掌族中大权多年,自然去那边院子里歇息说话的人最多,相形之下,长房这边就显得寒酸得紧了。上元县衙只派了个都头送了帖子,其余就只有产业里寥寥几位掌柜和一些交好的族人。和其他各处的高朋满座比起来,这边冷冷清清的架势连下人们看得都直犯嘀咕。

    这会儿守门的两个门房正在那唉声叹气突然,外头传来了一阵吆喝声,随即仿佛有一辆车在门前停住了。他们慌忙跑出去瞧,见那车帘一掀,当先探出脑袋的赫然是江四郎,刚刚涌出的那么一股高兴劲顿时无影无踪,甚至连上前行礼的时候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四公子安好……”

    江四郎见他们这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没好气地板着脸喝道:“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赶紧进去回禀大老爷和大太太,就说镇东侯世子到了!”

    两个门房乍听得这话一时全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待到发现这看似朴素的马车后头又有十几骑人飞驰而来,为首的那年轻人面若冰霜,可却有一种凛然人上的气质,他们顿时再不敢怀疑。其中一个忙着上前招呼行礼,另一个则是拔腿就往里头跑。不消一会儿,里头就呼啦啦又跑出了三四个人乱糟糟地上前服侍牵马。

    下了马的萧朗扫了一眼这门楣,见江四郎上了前来,他就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也不等里头再有人出来,径直随其入内。待过了一道影壁又穿过了前头一扇门,里间方才有人匆匆迎了出来,却是面色憔悴的江大老爷。

    他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到地,正要说什么场面话客套客套时,却只见萧朗已经越过了自己,他只得赶紧直起腰来追了上去口中说道:“世子这番亲来,实在是不胜荣幸。

    只上下不曾预备,多有简陋怠慢……”

    “这些没意思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萧朗不耐烦地打断了这番寒暄随即径直问道,“今日既然是开宗族大会其他人那里,你可都联络好了?”

    江大老爷不防萧朗竟是这么直截了当问上来,一时为之哑然,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都已经派了人去游说,只大伙儿毕竟都惧怕三老太爷威势,只怕是情形不好说……”

    “不好说?都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你这个宗子居然还没有把握?”

    一句反问上去,见江大老爷脸上讪讪的,萧朗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可看到其背后的江四郎冲自己连连摇头,他只得压下那心思,淡淡地说:“,总之,事关重大,该打招呼的人我都已经打过了招呼。他们倘若还打算留住镇东侯府那年年超过三四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就都会推你一把,待会儿就会一块过来。但你们江家的事情,不要指望都靠我!”

    “是是是,世子厚恩,在下感激不尽!”

    江大老爷满脑门都是汗,当下点头哈腰道谢不止。把人请到正堂时,他才发现竟是妻子亲自在这儿迎接,不禁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可是,见人带着丫头们领座上茶,又是一通使人如沐春风一般的奉承,总算是吹散了萧朗眉间那股冰寒之气,他也就放下了心头那一丝不高兴,瞅了个空子上前让妻子去把一双儿女都叫来。

    “把他们叫来做什么?”

    “你傻了不是?要知道,这位镇东侯世子日后就要承袭镇东侯镇守奴儿干城的,这要是拉好了关系,日后那边的大笔买卖,咱们就能分润一些!再说了,这位世子可是尚未婚配,也没有婚约在身,九娘也大了,尚未字人,如果……”

    “老爷,你这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什么异想天开,如今的杨太夫人,当初不是许给了汝宁伯府?要不是那一位丢了世子之位被逐出家门,江家早就能出一位伯夫人了……都是那老不死的,关键时刻不帮忙不算,还落井下石,害的人家对江家恨之入骨……”

    江大太太起初还觉得丈夫这主意实在是荒谬,可是听江大老爷低声言语这么一通,渐渐不觉心中一动。嗯当初江氏只是四房嫡女,因与已故汝宁伯的原配夫人有亲,于是那位伯夫人说动了婆婆聘下了这桩婚事。倘若自家长房夺下了话事大权,那时候自家女几小涨船高,怎么也比当日的江氏尊贵些,匹配镇东侯世子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江大太太自是满脸堆笑,当即出了门去。然而”她尚未回转来,和萧朗约好的几家南京地面上有数的头面人物便纷纷到来,江大老爷起初还一次次到外头相迎,到后来发现不对劲,索性亲自到了门口候着,又急急忙忙派人去通知江大太太。然而,也不知道是起头那话让江大太太有了太多想头,还是抑或里头在磨蹭打扮,总而言之,这厅堂中竟是换成了江四郎当主人似的来回张罗。所幸他素来长袖善舞”四处都照料得妥帖。

    来的人既然都是看镇东侯府的面子,对于江家长房竟是由江四郎出面接待,倒也没有什么异样表情,反而不少人频频往这位江家旁支子弟面上打量,更有人看萧朗时不时招来江四郎探问些什么,少不得有人不动声色向萧朗试探了起来。

    “江四公子和世子爷似乎早就熟识?”

    “谈不上熟识。”江四郎从一旁接过了茶盏递给了那位发话的人”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只是因缘际会在扬州时和世子爷有一些缘分,帮着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明说是一件事,而且还微不足道,但四周围的众人全都是人精,眼见萧朗这个堂堂镇东侯世子竟然肯为萧家奔走,谁不会生出联想?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眼神彼此交汇,等到江大太太满面春风带着儿女进了屋子时,却发现满堂的客人少有朝她这边瞧来,竟都是围着江四郎打转。这时候,她那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四郎!”她开口叫了一声,见江四郎快步走了过来,便淡淡地说道”“你去前头看看,若是你大伯父那边暂时空着”就替了他回来,这许多客人在此,他这个主人家不在算怎么回事?”支使了江四郎出门,她就笑吟吟地引着儿女上前拜见萧朗。

    “世子爷,这是我家八郎,这是九娘。”

    萧朗见一对少年少女在自己面前下拜行礼,只瞟了一眼就淡淡点了点头。他不发话,一旁侍立的湛卢却晓事,立时掏出两个荷包放到了萧朗手边,又低声唤了一声世子爷。这时候,萧朗方才一人派发了一个荷包,见江大太太殷勤地要上前说些什么,他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眼下不是叙这些相见礼数的时候,宗族大会没多久就要开始了,就没有正事可做了?”

    自打刚刚在屋子里听了母亲那番话,江九娘心里便有了一丝念想。自打一进屋子开始,她的目光就牢牢系在了萧朗身上。和那些满脸假笑的长辈不同,这位一直端端正娶坐在那儿,神情始终淡漠如雪,就连看自己的眼神也仿佛只是一闪而过。此刻听到这般责难,她心中虽埋怨他的不解风情,可在母亲尴尬的眼色下退出屋子的时候,她冉不免悄悄打量了他一眼。

    ………………

    江家的宗族大会素来都是早上祭了祖之后再开祠堂,但自打大权转到了三房,渐渐的就改到了下午。然而,三老太爷向来是心黑手狠,再加上关键位置上的人都塞饱了银子,久而久之,所谓的宗族大会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这十几年来已经一次都没开过了。就连族老和执事们列席的族会也都是一个摆设,因而越发衬得此次不寻常。

    离着开宗祠的时候还有大半个时辰,听得长房竟是请来了镇东侯世子撑腰,而自己这边父亲却仍未回来,江七老爷自是渐渐有些焦躁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在屋子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外间捎信过来,说是金陵书院的何院长来了,他顿时一下子喜上眉梢。

    要知道,镇东侯虽是江南地面上最大的主顾之一,可金陵书院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虽说艾山长和夫人不好参与,但那位何院长亲临,无疑是最大的面子!

    亲自出去把人请了过来,他少不得满脸为难地解说道:“何院长”爹原本说一定会赶回来的,可家里在扬州的管事却急急忙忙回报说,父亲有什么要事,这会儿正在和那位杨太夫人商量。偏生长房不顾父亲执掌族中事务多年辛劳”竟然要借这种时候夺咱们三房的权!咱们江家和金陵书院是好几十年的往来,这等关键时刻,他们不但请了镇东侯世子助阵,还借着那一层关系拉来了不少人,还请何院长千万给我出个主意!”

    “放心,夫人都已经知道了。既然使了我来”那些受邀而来的人自然都会买几分面子。至于镇东侯世子,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虽说镇东侯府是咱们江南各家最大的主顾之一,可他们何尝不是依赖咱们江南的出产?除非这位世子连家里的利益都不顾了,否则到时候见事不可为,他也不会一味站在长房一边!”

    何明钦年近五旬,额头极高,宽衣广袖,一双眼眸极亮,嘴唇却稍显太薄,单从面相来看就是精于算计之人。他胸有成竹说完之前那番话,见江七老爷为之大喜,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总之,该做的已经都做好了。就算那位海宁县主亲自过来,事情也未必会有什么转变。更何况,杨太夫人正好病倒”她总不能忤逆不孝,抛下重病的婆婆一块上路吧?”

    “是是是,何院长高明!”

    …………,江家宗祠位于江家大宅的东南角,此时从外间大门、仪门、穿堂直到宗祠大门全数洞开,一应人等按照四房的序列在门外排班站好,这才依序引入了宗祠。镇东侯世子萧朗虽说地位尊贵,但终究不是江家本家人,自然是和其他人一起最后进入。

    踏进宗祠所在的院子时,他就只见那三间大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江氏宗祠四个大字,下头的落款是金陵书院山长褚胜书。两边的对联则是“祖德宗功百世不迁,子孝孙贤万代如见”。哂然一笑,他便举步往里头走,沿着青石甬道又走了一箭之地,绕过一尊大鼎,这才是宗祠所在,内中点着煌煌香烛,正有江氏族人从内中鱼贯退出,想来是行礼已毕。

    按照规矩,原本是各方宾客都进宗祠去烧三炷香的,只如今江氏声威大不如前,今日来宾都是各房绞尽脑汁方才请来,因而谁也不会不识相地提到这一茬。

    此时此刻,院子里须臾就摆设好了二三十张娄椅来,客座朝北,两边江家族老执事和各房当家则是东西而坐,正中朝南的位子则是因为江老族长不在而空着。至于江氏女眷们,则是纷纷避入了宗祠左右的东西厢〖房〗中。

    一应人等纷纷落座之后,江大老爷便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道:“诸位叔伯兄弟,今日宗族大会的缘由很简单。江氏在江南已经传承了百多年,先祖从为太祖爷预备军需,一直到后来的购置田产安身立命,一直都是以先祖的嫡脉四房为根基,并以长房掌宗族事。当年先父过世的时候,我还年幼,因而宗族事是三老太爷代掌,这一代就是三十年。如今犬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断然没有让三老太爷这一把年纪继续暂代的道理……”

    “大哥这话说得倒是简单!”江七老爷得了何明钦的承诺,心中把握大了,自然不容江大老车就这么轻轻巧巧把理揽到了自己这边,当即冷笑道,“想当初大伯父去世的时候,正值江家最难的时候,要不是家父力挽狂澜,江家还有今天么?族中祭田增加了一倍,族中产业也是蒸蒸日上,如今家业兴旺了,长房就想摘桃子收权,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大老爷面色一沉:“长幼责序,嫡庶有别,这是天理人情!”

    “长幼?当初承担责任的时候怎么不说什么长幼,争权的时候就把这一条拿了出来?这许多年,你们长房给族里出了什么力?是供给了贫苦族人米粮,还是供给了旁支兄弟们念书,亦或是把什么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名下那几家铺子都只是勉强经营,别说盈利连保本都难,就这样的本事,还想把宗族事全都揽过去,到时候亏空了谁负责?”

    “你……”

    江大老爷本就不是最善言辞”再加上刚刚因看到萧朗带来了众多人助阵,一时得意没想到一贯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的江七老爷竟然会这般伶牙俐齿,一时竟有些乱了方寸,这一个你字之后就卡了壳。而江七老爷见自己占得上风”瞥了何明钦一眼,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得意,又扫了扫一众江氏族人,团团做了一个揖。

    “诸位叔伯兄弟,家父虽说不在,可我有句话撂在这里。江家如今是不如从前”可这是家父接掌族务之后就不如从前,还是此前就是如此?如今咱们江家少的只是人才,金陵书院何院长已经答应,但凡族中有子弟愿读书上进者,可在金陵书院设的小书院附学,成绩优异者,立时就可以拜入金陵书院门墙。如是不出十年八载,咱们江家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此话一出,四座一片哗然哪怕是镇东侯世子萧朗,此时此刻也不禁端详着这位江七老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是,他毕竟有备而来,此时以目示意,隔着不远的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江七老爷所言确实振奋人心,可令尊执掌宗族事务期间,将族老执事置于不顾”在外行业亦是风评不嘉,而族中穷困并未得到多少周济,外间生意往来的同行多遭算计,可以说,江家如今的名声比之三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嗯当年他初代族长时,也曾经说过要让江家气象不同,如今你再说这样的言语,试问还有几分可信?”

    此言一时之间激起了不少共鸣。虽说身在这儿的江氏旁支子弟都是还算争气的,可早年间遭过苛待的不在少数,被人颐指气使当成下人使唤的经历也不曾少过,而在座的其他各家代表则是更交头接耳了起来”放了答话的江七老爷见此情景,不觉恼羞成怒。

    “什么风评,这世上皆以成败论英雄,别人说什么与江家何干?”见下头嗡嗡嗡的议论声一时更大了,而江大老爷则是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色厉内荏说了两句话,终究因为远逊先头的漂亮话而有些狼狈。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何先生。

    眼见这情形,何院长虽是暗骂江七老爷草包,但不得不站起身来。他素来是艾山长的副贰,外头事务多半是亲自奔走,因而人面上熟,这会儿朝四下里领首致意,很快引来了众多回礼,而那刚刚才大起来的议论声,很快就被他这番举动压了下去。等到四周重现安静,他便走上前两步,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朗一眼,这才转身面向了其他众人。

    “诸位,我得纠正一下,江七老爷刚刚所言承诺,并不是我何明钦的意思。”见四周围又起骚动,再瞥见江七老爷甚至面色铁青,他知道这个草包会错了意,便立时接口说道,“这是我金陵书院艾山长的承诺!”

    此话一出,四周立时鸦雀无声。趁此功夫,他自是趁热打铁地说:,“刚刚傅老爷讲,江家如今名声不济,其实归根结底,这还是族中读书的人太少所致,正因为如此,所以更要族中子弟读书上进。如今,艾山长不但愿意接收江家有天赋的子弟,而且愿意收江家五郎为入室弟子。如此一来,十年八载之后,五郎学成之日,江家名声自然再不复如今光景!”

    不要说别人,这最后一条就是江七老爷本人都还是头一次听说。得知自己的儿子要被金陵书院的山长收为弟子,他只觉得一种狂喜倏然笼罩全身,就连用得意的目光睨视江大老爷都忘了。而在这样的消息下,其他江家众人你眼看我眼,刚刚还蠢蠢欲动的二房和四房几位渐渐偃旗息鼓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喝:“杨太夫人偕杨夫人到!代族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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