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后院御书房。

    自打皇后过世,皇帝退朝之后便始终身穿素服,只有贴身内侍和宫女才知道,那素服之内却是粗麻衣。原本就在御书房盘桓最久的他,现如今就更加是没日没夜地泡在这里,那张原本只供午休的暖榻眼下已经换成了乌木床,原本按照几个大太监的意思,铺盖自然该换新的,但终究拗不过皇帝,就连被褥也都是把乾清宫中用惯的直接搬了来。

    此时此刻,坐在书案后头太师椅上的皇帝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儿子,心中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接见杨进周的情形,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阵,这才点点头道:“此番去江南,能有这样的收获也着实难得,先下去到你母后神主前磕头。若是有事,朕自然会传你来。”

    及至人行礼之后默默退下,皇帝方才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本厚厚的题奏,随即若有所思地将其打开了来。最初他还是一目十行看个大概,但看着看着就看住了,原本靠在靠背上的背也不知不觉挺直了。尽管刚刚已经听人说了大致情形,但相比这题奏上仔仔细细的罗列经年的情况和事实,那些原本惊心的话语反而显得平淡了。及至从头到尾看完,他却又仔仔细细看了第二遍,最后方才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内侍都是几个大太监仔仔细细挑选上来的,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动不动地姿势,此时见皇帝动了,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去端茶递水。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把那题奏拢在了袖间,站起身就出了门去。

    他才到明间大堂里,一个小内侍就蹑手蹑脚进来报说:“皇上,曲公公夏公公来了。”

    “他们倒是碰得巧……宣”

    一同进屋来的曲永和夏太监先行了礼,随即便依次站在了两边。曲永先说了几件不轻不重的事,随即就垂手说道:“皇上,如今两路大军已回,这锦衣卫缇帅之位,皇上可已经有腹案了?小的一介阉人,虽蒙皇上信赖执掌卫务多时,可总不能一直留在这位置上不去。”

    “让你掌锦衣卫本就是权宜之计,朕还不想死后没脸去见太祖。”皇帝淡淡一笑,这才说道,“下任缇帅朕已经定了,卢逸云之前,缇帅都是自世家子弟中选,因而一动就是牵连甚广,相比之下,卢逸云倒了,也就是一个人罢了。锦衣卫下辖十三个卫所,从这十三个卫所的千户里头简拔一个,是为正指挥使。然后,今年秋天的武会试中,再选几个平民出身心性坚忍的,充百户行走。总之,从今往后,锦衣卫不选世家子弟,不选文官子弟,只选平民”

    锦衣卫由什么人掌管,曲永兴许关心,夏太监却并不以为意,只皇帝的这态度无疑表明了一些东西。因而,等到皇帝说完,曲永应下了,他才赔笑问道:“皇上,小的是来请示另外一件事的。殿下们要为皇后娘娘服孝二十七月,这外头造好的王府怎么料理?还有,晋王殿下回宫之后,刚刚在坤宁宫哭晕了过去……”

    当年皇帝登基时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傻子,因而朱太后唯恐儿子断后,宫中妃嫔众多,因而不算皇女,累计降生的皇子早就超过了十个,活下来的也有八个。现如今在京城建了王府的只有晋王吴王荆王淮王,但真正搬进去的却只有大婚后的晋王一个。此时听了夏太监的这禀报,皇帝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刚刚的事情。

    虽说遭了迁怒,可他刚刚却也只是一味谢罪磕头,并不敢多解释,相比那些不是优柔寡断就是野心勃勃的兄弟们,相比人在宣府一逢战事就六神无主的晋王,这个在海上遭了海盗,回来之后却不曾因延期诉苦求情的儿子总算也还做出了一点事情……

    “嫡母大丧,他们还惦记什么搬屋子,御用监造办好的家伙早早给他们搬进去就是了,人还留在宫里晋王荆王到底回来得晚了,让他多守三日。至于其他人,这二十七个月就好好在宫里呆着,少胡乱跑晋王那边差个太医过去瞧瞧,让他先住在淑妃那儿,不用出宫了。”

    这些事情一一定下,曲永和夏太监正打算告退时,皇帝却叫住了曲永,又吩咐道:“把罗旭殿试的那份有朕御批的卷子找出来,连同会试杜微方批的那份卷子一块拿去给他,其余的什么话都不要说。对了,不要忘了去太医院,找个太医预备好伤药一起给威国公送过去。”

    这边曲永应下离去,夏太监正寻思会有什么事情留给自己,却听到皇帝吩咐道:“内阁总不能一直没个人选填补进来,你去一趟内阁,催一催宋一鸣推几个人选上来,不要一味装糊涂……指量朕不会选人?另外,让内阁重拟赏功的条陈,不要寒了有功将士的心。办完这些,你去一趟杨家,就说是朕的话,给他三天假,还有,有些事朕会还他家里一个公道。”

    鼓楼下大街威国公府宜园。

    上上下下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了威国公罗明远回来,结果人是回来了,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林夫人虽对丈夫颇多怨言,可一看到那血迹斑斑的衣裳,眼前便是一黑,强自镇定安顿了人,她又忙前忙后把事情分派了,这才回转了来,可一进屋就看到罗明远和罗旭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仿佛又是起了争吵。

    “你们爷俩这是怎么回事?旭儿,你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也省心些”

    然而,平素对林夫人百依百顺的罗旭这会儿却寸步不让,坐在锦墩上死死盯着父亲罗明远。罗明远亦是好不到哪儿去,他是战场宿将,此时眼睛更是好似铜铃似的。直到林夫人三两步抢上前隔开了他们,他们这才结束了那种对峙的状态。而下一刻,外头也传来了声音,说是宫中曲公公来了。闻听此言,罗旭立时二话不说站起身出了门去。

    林夫人看着那门帘重重落下,这才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即在床头坐下,看着罗明远说:“你就不能好好和儿子说话?他和你一样,平日看着散漫,可就是这么个倔牛脾气”

    罗明远这时候却没有刚刚横眉冷对的怒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仰头看着纱帐说:“你是不知道这小子都和我说了些什么……他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跟着忙前忙后瞎折腾光凭他对我说,让我众目睽睽之下跌下马一回,哪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了我罗明远有今天,除了功劳,便是时也命也,没那么容易就倒的”

    南居贤坊门楼胡同的杨府自从落马河大捷传遍京师之后,一时也是门庭若市。尽管御史们弹劾过一阵子,但由于皇帝按下了此事,因而丝毫没影响一拨又一拨的媒人上门。这其中有的是专为达官贵人牵线搭桥,在京师有头有脸的妇人,也有丈夫在军中的武官家眷,更多的则是官媒。奈何江氏并不是好打交道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一多半都碰了满鼻子灰。哪怕这天得知杨进周回来,而特地巴巴赶来的人,也只能望着两扇紧闭的大门胸闷憋气。

    在人前冷冷淡淡油盐不入的江氏,这会儿见儿子跪下磕头,却是立刻欢欢喜喜把人拖了起来,又上前扶起了秦虎,因笑道:“磕什么头,回来了就好”

    杨进周看着满脸高兴的母亲,讷讷说道:“娘,我之前不是有意瞒你……”

    “君命难违,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江氏体谅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叹道,“当初你爹也是这样,所以他只说十天半个月出去操练或是公干,我就知道那是去打仗了。只苦了你了,小小年纪便要去挣命……”

    说着说着,刚刚还高高兴兴的江氏便落下泪来。见这情形,杨进周慌忙把人搀扶了坐下,这才低声说:“娘,儿子也是没有别的本事,总不能任由别人看笑话”

    江氏顿时沉下脸斥道:“什么没本事想当初杜先生就说过,你若是走举业,未必就不能出息,要不是你爹去得早……罢了,如今你总算是挣出了前程来,虽说是皇上厚恩,可也是你自己争气不管以后怎样,如今的头等大事,却是该娶妻成家了”

    一提到娶妻二字,杨进周顿时愣住了。见他这般光景,江氏瞅了一眼那边挤眉弄眼的秦虎,这才温言问道:“虽说这些天说亲的人险些踏破了门槛,但我儿的终身大事,也得你愿意才行。咱们家不是那等讲求门第的,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我就立刻去求亲”

    “娘”

    杨进周言不由衷推辞了几句,可眼见母亲犯了执拗,他立时有些招架乏力。早年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他却毕竟心里有事,因而难能回到宣府这等花花世界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思,当然也更不会有什么女子看上他这样的寻常军汉。等到回了京师,虽是繁花处处,可他哪里曾留过心。要说真正记得的姑娘……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了一张从容镇定的脸。可就在这时候,旁边的秦虎偏生凑过来嘟囔了一句,吓了一跳的他几乎立时瞪了过去。

    “大虫,你说话小心些,让别人听见了怎么办”

    看着满脸恼火的杨进周,秦虎不知不觉地缩了缩脑袋,心想这屋子里统共才三个人,哪有什么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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