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清新而湿润,雨水的浸润,使得地面十几日了,还是有些潮湿。空气中飘散着青草的幽香。除了那场天灾的记忆,夏天依旧醉人,晴朗的碧空中,飞来几只信鸽,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入大昱军的营帐。

    疑虑和煦的清风,将大昱军营主帐的帐帘吹开,从那掀开的帐帘,刚好可以瞥见一张清俊的容颜,浅浅一笑风华绝代,如遗世明月,清辉如水。

    “一,保留我西突厥国号。我虽称臣,但你我只能以结盟的形式,以此来保留我西突厥的独立性,少了这一条,一切免谈。”卫子君优雅地浅笑,语气却是冰冷而不容置疑。

    旁边书案的一角站着一位气质雍容而优雅的俊朗男子,一袭绣金蟠龙白袍,袍带松散,手执折扇,嘴角噙了几分笑意。光亮处,漆黑的眼眸仿佛荡漾着水波流光,眉目之间的温柔好似春日欲开的花朵,淡雅而暧昧。微风吹起了他的袍角,一股混杂着草香的气息在帐内弥漫开来。

    “可以,没问题。但是西突厥不能再立可汗,西突厥的可汗依旧是你,西突厥依旧由你来管辖。”李天祁轻摇着折扇,静静地望着她。

    卫子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二,既然是盟友,西突厥凡遇战事,大昱必须出兵协助。“

    “可以,这是自然。”唇边蔓延的弧度好似此时透入帐中的阳光,温暖却不刺目。

    “比如,此次,你需即刻为我出兵阻止吐蕃进攻。”卫子君眉毛一挑,看向他。

    李天祁嗤嗤地笑,这还没谈完条件,要求倒是先来了,“好,明日我即将此地大军调遣二十万,前去于阗阻止吐蕃进攻。”

    “不必如此,此地赶去于阗,至少需要十几日,据我所知,贵国在剑南道吐蕃交界处有守军二十万,你派此地守军由越嵩郡直接进入吐蕃,攻其逻些城,吐蕃侵我大军必定中途折返。”

    “好一个围魏救赵。”李天祁不由礼赞道。

    “这是战略,这样贵国既可扩充领土,又可以解我之围。”卫子君垂低眼帘,纤长的指抚上案上的书页。

    “好战略。还有吗?”李天祁继续询问,只希望她不要再提什么要求了。

    “三,我只跪天地与父母。”卫子君挑眉看向他。

    李天祁定定望着她,良久,“好!你无需跪我。”还是那副脾气,不肯屈服。

    “四。我突厥五年之内不纳贡税。”眼看着李天祁有些白的脸,继续道:“突厥屡遭天灾,国力衰弱,需要休养生息。”

    李天祁咬咬牙,“好!”

    “五。”闻言,李天祁的脸开始抽搐,卫子君毫不怜惜地继续道:“将大昱的文化、养蚕技术、种植各种农作物等技术传入西突厥。”

    “这倒是好事。”李天祁舒展开过于紧张的脸部肌肉。

    “六。”卫子君挑起眉眼看了他一眼,还远远不够,“西突厥若再遭天灾,大昱需无偿救助。保证西突厥百姓衣食无忧。”

    李天去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放声大笑。到底,是谁称臣?她分明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最后,几十万大军依然归我所有。”卫子君缓缓站起身。

    李天祁脸上一阵扭曲。半响。

    “好!全部答应你,不过……你说了这么多条件,也该轮到我了吧。”

    卫子君撇撇嘴,“我已经做了如此大的让步,你还有什么条件?”

    “一,即刻与我回大昱。”李天祁用力扇着扇子。

    卫子君抬头,“不行,我还要回汗庭征求大臣的意见。”

    李天祁眉头一皱,他怎么一条就不答应。

    “二,接受我的加封。”

    卫子君低头看着案上书册,不语。

    “三,入朝听政。”

    卫子君抬头,“我不入朝。”

    “你不如朝如何参政?”

    “总之我不入朝。”

    倔脾气又来了。李天祁吸了口气,为何他的条件他全答应了呢,“好,暂且不提这个,但必须参与议政。”

    “四……”李天祁还在斟酌。

    卫子君抬头浅笑,“没有条件就不要硬提了,你瞧,怎么样都是你占便宜,你还提什么条件?”

    李天祁琢磨,他占便宜了?可怎么看都好像是那个笑得狡猾的人占便宜了,而他却吃亏了呢?但便是吃亏又如何,毕竟他能回到他身边了,不是吗。

    于公,得他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于私,他终于回到他身边了,便算他再吃点亏,又如何。他并不觉得吃亏,在某一方面,他赢了。

    初生的朝阳,惊醒了林中的鸟,几率朝阳的光线,穿过树梢,穿过西突厥王庭牙帐的帐顶,落在那个一身黑色绣金王袍的身影上。

    如星辰般闪耀的少年可汗,轻靠汗位,墨玉冠,轻袍缓带,透明似水,清冷如冰,阳光将他白皙的肌肤照得有点透明,月光般的清华使得那份慵懒华贵的美丽之中偏偏又带着几分让人不敢亲近的疏离。

    清澈眸光扫过激动的众臣,顾盼之间,流转无限光华。

    她知道,他们的心情。

    “本汗王兴兵只为百姓保有家园,结盟也只为百姓吃饱穿暖,百姓乃国之根本,纵有几十万铁骑,然没有田园,没有百姓安居乐业,何来的国。难道我们要强掠他国财富,来支撑自己的军需?须知我们的国库来自我们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百姓,民富才得以强国。”

    “可汗,话虽如此,但我们还能撑一撑啊。总不该,还没战便放弃啊。”大臣们纷纷表达不满。

    “连年战乱,田园必荒芜,国库必空虚,百姓必饥难裹腹,怨声载道,必兴兵作乱,强取豪夺。此番若与吐蕃交战,他国必趁我内乱大举进犯,尤其波斯,早已虎视眈眈。加之大昱的征讨,届时四面受敌,内灾外乱,无耕无种,粮草不足,纵我有千般才能,国将不复啊。不如此时倚靠大昱力量,逼退吐蕃,保我子民生计周全,否则,造成恶果,想要扳回,恐怕为时晚矣。”

    众臣闻言,由方才激动的喧闹议论,渐渐静了下来。他们知道,可汗的话没错。可是,总还是有那么点不心甘。

    此次与大昱和谈,虽表面称臣,实则结盟,对我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国号存留,这是根本;大昱出钱出物救济我百姓,这是其二;五年内不缴贡税,足以让我恢复国力,这是其三;三十万铁骑依然为我所用,这是其四。外国只管休养生息,有朝一日,国富民强,我若去若留,或战或伐,还不是依我心意?”

    “臣等明白了。”终于有人不再反对了。

    结盟称臣,亦是战略,他们的可汗,永远是高瞻远瞩,永远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事情。单听听这番言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才是受益的一方。

    “众位爱臣还有异议吗?”

    这个帐内鸦雀无声。稍后,齐声道:“臣等一切听后可汗之意。”

    “那好,今日便拟国书,昭告百姓。救援物资十日后到,其中有粮草、布匹、金银。”卫子君看向众臣,唤道:“胡禄居阙啜。”

    “臣在。”

    命你带领五千人马,将一半救济金放各部,务必要到每个牧民手中。其余一半充作军需。”

    “是。”

    “可汗,何须动用兵力,这些事只教各个部落的伯克放就好了。”老臣阎洪达道。

    “级级下,恐有贪污克扣。到了百姓手中,只怕所剩无几了。”卫子君微微叹了口气。

    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她现在不想将精力浪费在监督上,更不想趁此机会试试谁清谁贪。这些物资必须由行事度最快的军队以最快的度放,因为未能来到王庭的难民已经有个别饿死了,救济的粮食已经断了六日。她忍受屈辱要来的这些救命的东西,经不起折腾了。她明白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也期待来一个廉政风暴,但不是现在。

    “众位爱臣,本汗还有一事相求。”

    "可汗尽管吩咐,莫要折杀臣了。”众臣惶恐道。

    “众位爱臣也知道,受灾百姓饥饿难当,已有饿死。救资要十日后方到,这期间必饿死无数。我已将部分军粮拨出,但只够三日用度,又命整个王宫节衣缩食,以节省出百姓用度。也请各位爱臣为百姓出一点薄力,钱粮都可,算本汗借众位爱臣的,以后必加倍奉还。本汗在此谢过众位爱臣。”说罢,起身一辑。

    “可汗!”下面已经有人呜咽出声。

    “可汗!”

    “可汗!”

    霎时地上跪了一片。众人唏嘘不已。

    他们在战场上骄傲如神的可汗,居然为了一国百姓来恳求他们。

    战场上眉毛都不曾抖一下的可汗,如今却秀眉紧蹙,月华般的皙白面庞,写满忧虑苍生疾苦的愁,那身躯虽有抵挡千军万马的气势,但却那样纤瘦。

    一个不逊部造下的孽,却让这年轻瘦弱的肩膀来承担。若没有昱军的相逼,又怎会有今日的时局?众臣不由怜惜疼爱之心齐,好多人湿了眼眶。

    夕阳如火,寒鸦惊枝,整个天地都被映得红通通,明日,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坐于帐外,闭目仰头,斜阳将她的黑袍映得异常温暖。这西突厥的阳光,她真的没有几日可以享受了,这片任她驾马驰骋的草原,也要离她而去了。

    突觉眼前一暗,一个黑影挡住了光线。

    张开眼,清澈的眸光扫过一张圆鼓鼓的小脸,是阿史那羝蓝。

    “你又要投降——不知羞耻!投过来!又要投过去!”羝蓝扯着脖子向卫子君喊。

    卫子君苦笑。

    “你忘了我父汗的话吗?”

    她没忘,她没有违背她的誓言,她只是在更好的维护这个国家。

    “你去吧去吧!去大昱享受吧!穿你的绫罗绸缎!吃你的山珍海味去吧!”

    其实,她只要一袭布衣便知足了呢。

    “你去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羝蓝转身就跑.

    “羝蓝——”卫子君唤了一声,眼见她停下来,方道:“你过来——”

    “我不过,要过你过来。”羝蓝转过身,却是不动。

    卫子君站起身,走近羝蓝,蹲下身来,揽住她。“羝蓝,与我去大昱吧。”

    “我不去——”羝蓝尖着嗓喊道,“我要留在这里守着我娘,守着父汗——”

    “跟我回去,我会年年带你回来看他们。”卫子君轻轻抚着羝蓝的小脸。

    “”我不去——“羝蓝尖叫一声,挣脱卫子君的怀抱跑了。

    真是,无奈啊,哭的力气都没有。

    独自跨上特勒撒,一路飞驰,去到了那片石人林立之所。

    手抚碑身,划过深深刻入碑身的字迹,“可汗,卫风今日来陪你饮酒。以后,卫风就不能常来看你了。”

    打开酒囊,将酒洒在碑下的土地,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大口。

    “你满意我的安排吗?我想,满不满意你都不会出声,因为你向来都是听我的。”倚靠碑身坐了下来,对准酒囊又是一大口。“也因为你很久都没有出声了。”

    “与君寒地初相逢,绊惹苦世情。

    尘缘自有离恨,花残鬓丝生。

    梦已断,业未兴,酒难醒。

    此生谁料,你在白山,我赴大兴。”

    “可汗,喜欢我做给你的诗吗?你应该是喜欢的,因为你一直都喜欢。”

    心底一缕如春蚕抽丝般的惆怅涌来。天地穹庐之间只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仰起头又是一大口酒,酒水顺着下颌滴落黑锻的衣襟。

    “热依阚,羝蓝怎么办呢?她不肯跟我走啊。”

    六月天,碧草长,斜阳暖,千尺游丝,最断人肠。

    未喝完的酒,汩汩流了一地。

    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躺倒碑前,暖风吹着她的黑色薄衫,好似破茧的蝶,幽幽抖动双翼。

    疲软的身躯,被揽入一个怀抱。

    醉酒的人张开迷蒙的眸,浅笑,“贺鲁啊,为何每次头晕都能看见你啊。”

    贺鲁嗤的一笑,席地坐下,把醉酒的人抱在怀里,“因为你清醒的时候,总是看不见我。”

    望着面前醉人的脸孔,夕阳将他白皙的脸颊笼上一层淡红的烟缭,更显妩媚,柔软的唇好似风中飘落的花瓣,散着淡淡的幽香。

    无边的温柔如海潮般漫卷而来,痴缠凝望,俯低头,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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