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阿史那欲谷便在牙帐为卫子君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

    几乎所有的大臣,梅录伯克们都参加了这个盛宴。

    卫子君冷眼淡扫,将宴席上的所有人物,一一记在心内。

    整个席间,卫子君只觉得有一道目光几乎未有一刻离开她,那样的目光让她有些忐忑,那样的露骨的,说不出是痛恨还是纠结抑或怨毒的目光,让她的心生出一丝不安。那个人,是阿史那步真。

    这个人,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是他曾为了争夺可汗之位,将族兄阿史那弥射的弟侄二十余人谋杀,这人的阴险狠厉可见一斑。她,没有得罪过他吧?

    眼光扫向对面,那是阿史那欲谷的儿子颉苾达度设,一幅粗邝窄面,高鼻深目,灰蓝瞳眸,带着温良无害的笑容。再看旁边的阿史那贺鲁,怎么与阿史那家族的人长的那么不同呢?这张脸孔丝毫没有一点的突厥特征,实在是美的任何女人见了也要心跳,该不会是他的身体里有其他的血统?

    贺鲁察觉了卫子君射来的目光,对上她,冷淡的一瞥,便转过脸去。

    卫子君淡淡一笑,那挟持之仇,她还没报。这个人,总有一天,她要让他换换这幅冷漠的面孔。

    “阿哥——”阿史那羝蓝又缠了上来。搂着卫子君的腰,“阿哥喂我。”

    这个七岁的小女孩,是阿史那欲谷与侧妃热依阚的女儿,长得乖巧可爱,总是缠着卫子君不放。

    卫子君浅笑着撕下一块羊肉送到她嘴边。

    “不,我要哥哥嘴里的。”

    卫子君一惊,咕噜一声咽下嘴里的食物。

    “坏阿哥,再嚼给我。”

    “羝蓝自己吃啊,怎么能吃别人嘴里的食物?很恶心的!”

    “我不,我要吃,阿哥用嘴喂我。”

    “羝蓝,休要胡闹。”旁边的阿史那欲谷脸色一沉,将阿史那羝蓝一把拎了开来。阿史那羝蓝挣脱阿史那欲谷的手,扑身上来搂住卫子君的脖子,向着那红唇,“吧唧”亲了一口。

    卫子君当即瞪大了眼睛,她她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强吻,这阿史那羝蓝虽然是小孩子,但也是个女性啊,啊呸呸,卫子君用衣袖狠擦了擦那被亲得油乎乎的嘴,该死,总是忘记带丝帕。

    阿史那羝蓝满意地吞了下口水,小脸露出得逞的笑容,搂上了卫子君的脖子,“阿哥,我们亲嘴了,以后羝蓝就是阿哥的媳妇,羝蓝长大要嫁给阿哥。”

    卫子君一阵恶寒,却露出温良的笑容,“好,那羝蓝要快快长呀,长大了哥哥好娶你哦。”说完自己先掉了一地鸡皮。

    本就一直注意着卫子君的大臣们,瞪着眼前这一幕,背上都冒了一股凉气。

    这这这,这小子真是父女通吃啊。

    男宠就是男宠,这狐媚尤物,果真有一套,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正当这些人暗自嘀咕的当儿,一个附离进帐报道:“可汗,有信使来报。”

    “呈上来。”阿史那欲谷欠欠身子,望了眼身旁的卫子君。

    待他展开手上呈上来的密报,稍顷,轻叹了声:“吐蕃知我身染重疾,要大举进攻了。”

    整个帐内瞬间静了下来,方才的热闹场面瞬间凝固。

    阿史那欲谷轻轻捏了卫子君的手腕,“风,恐怕这次又要靠你了。”——

    冬至之前这些日子,天黑得早,也亮得晚,但卫子君依然坚持天未大亮便起来习武。

    自恢复了功力后,觉身子虚了不少,连日来的苦练,让她身体恢复起来,功力也随着增加。

    初入陌生地,四面不知是友是敌,都让她多了份戒心,能够保全自己的,也只有这身武功。

    况且,这蛮夷之地,人也是野蛮骄横,她若不是凭着一身武力取胜,谁又会把她这样一个文弱小子看在眼里。是以,她必须凭自己的本事,就算不居人上,也绝不能屈居人下,不为自己,也要为那些衷心于她的将士,她要让他们因为她,而受人尊敬,而不是遭人欺负。

    而这突厥可汗,且不说有救命之恩于她,单说他因为她忧郁成疾,她也不能撒手不管。等到陪他走过这段时日,她也算报恩了,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她的大昱了。

    抬头看看天,望着远方的天际出神。到汗庭已十多天了,派回去报平安的差人应该到了吧,只盼师傅能早些知悉她的消息,也免了牵挂。

    身后一声轻响,打断她的思绪,收回遥望的目光,转过头去。

    想也不用想,她就知道那是谁。

    “风——你不来喂我吃药吗?”撒娇般的声音响起,卫子君不由打个寒颤。

    三四十岁的人了,撒起娇来比那些吃奶的孩子都厉害。

    她已是强忍着习惯,依然时不时被刺激得阵阵冷。

    无奈转身,走向牙帐。西突厥的汗庭与高昌城的宫殿不同,是一个巨大奢华的牙帐,设于三弥山,毗连天山山脉。

    牙帐内的金狼头汗位,与牙帐外飘舞的金狼头大旗,都充分说明,这是一个以狼为图腾的汗国。

    帐内,飘着酥油奶香,已是进早膳的时候了。

    整个喂药过程,阿史那欲谷那双眼,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子君的脸,盯得她好生不自在。

    总算是忍着那目光喂完了药,开始进膳,那大块的羊肉又令她皱紧眉头。

    她向来喜欢清淡的食物,早餐一般喜欢喝点粥,吃些小菜,哪里能够一大早的就吃得这般油腻。

    阿史那欲谷看出她的为难,满含歉意地道:“风,我知道你不喜欢油腻。很快就有进贡来的蔬菜了。”

    卫子君闻言不由有些心疼,“可汗,为何不建城郭展农业?”

    “叫我欲谷!”阿史那欲谷纠正道。

    “好……好吧……欲谷,我是说突厥不建城郭,居无定向,种类资给,惟藉水草,若遇个风灾雨雪,严寒旱疫,牲畜大量死亡,经济1萎顿,必然政权骤衰,若展农业,储存稻米,则便是遭遇天灾亦可捱过一时。”

    “风,你以前就这样说过,虽不无道理,但突厥人户寡少,不敌大昱百分之一,之所以能与之抗衡,正因为逐水草而栖,居处无常,我突厥子民射猎为业,个个习武,人人皆兵,强则进兵抄掠,弱则窜伏山林,大昱兵多,亦是无所施用。若筑城而居,改变旧俗,一朝失利,必为大昱所制啊。”

    卫子君闻言,沉思不语。阿史那欲谷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她所说的也是切中要害,怎样取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她并非杞人忧天,很早以前她便从史书中得知,突厥曾屡遭天灾,严重时时虏饥甚,不能得食,甚至粉骨为粮,又多灾疫,死者极重。

    无论是大昱抑或突厥,政权相争,受苦的是百姓,天灾降临,受苦的还是百姓,这怎能不叫她心思沉重。

    “好了,风,有你在,还怕突厥不强盛吗?快吃吧,我突厥别的没有,但这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是你最喜欢的。”话落。一杯满满的葡萄美酒便端到卫子君面前。

    这的确是她喜欢之物,以前晚上睡前经常会饮上一杯,这葡萄酒对人大有益处,于是不加拒绝,接过抿了一口。

    “风,你饮酒的姿态真是优雅。唉,真是应该叫你去教教那些女人一些礼仪,她们的行姿坐态若及得你半分也是好的。”阿史那欲谷想了想,决定道:“不如就这么办吧?”

    卫子君闻言愣了愣,“大汗讲笑了,卫风乃一介男子,怎可接近后宫妃眷,这于礼不合。”

    “有何不可?咱们突厥不比大昱,没有那许多礼数,妃眷之中,除了可敦2,你若有喜欢的,也尽管挑去。”

    “唔……咳咳……”卫子君一口酒呛在喉咙。

    就算突厥还是奴隶制度,但也不能把自己的女人随便送人啊,可见君王的情爱是多么寡廉。

    就在阿史那欲谷轻拍卫子君后背之时,有附离3来报:“可汗,泥伏沙钵罗叶护前来问候,现侯在账外。”

    “叫他进来吧。”阿史那欲谷头也不回的依然看着卫子君,“风,好点了吗?你也不用那么惊讶吧,以前我也这么说过,你身边没个女人照顾,我也不放心,那些奴婢定有不上心之处……”

    阿史那欲谷话没说完,一身纯白的贺鲁便走了进来,“贺鲁参见可汗,可汗身体好些吗?”

    “嗯,好了很多,你没见我都胖了吗?快过来坐下吧。”阿史那欲谷拍着身边的位置,示意贺鲁坐过来。

    贺鲁一撩衣摆,斯文地坐下,美眸斜瞟了眼卫子君,修长白皙的手指摆弄着几上的奶茶,薄唇紧抿,云淡风轻地道:“左贤王的聚云楼,山珍海味无所不有,在这里啃这羊腿,是不是太委屈了?”

    阿史那欲谷听闻,很是难受,“风,委屈你了。”

    卫子君看了阿史那欲谷一眼,心中不忍,轻扯嘴角,转向贺鲁冷冷道:“叶护何出此言,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卫风受用不已,何来委屈!”

    “哈——哈——”贺鲁寒玉般清透的脸微微抽搐,干笑了两声,如缎的黑在肩头旖旎滑动,“看来我们大昱的大将军,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大英雄,受得委屈方能成大事呀!”

    “叶护此言差矣,我卫风身在西突厥,贵为西突厥左贤王,便是西突厥的将军,何来大昱将军一说呢?大昱君臣又有哪个肯承认我呢?再者,卫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叶护你一样都算身居显贵,何来委屈呢?而这些食物,乃可汗所食之物,卫风能有幸食之,又何来委屈呢?”

    “好!说得好!”阿史那欲谷对贺鲁笑道:“你这张嘴呀,还是说不过风,就算没理的,到他那儿都是一大堆理了,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贺鲁不以为杵,嘴角轻撇,一挥手,寒玉般的气质挥散,优雅轻笑道:“可汗,嘴上功夫不算真功夫,贺鲁今日倒想与左贤王比试一下拳脚功夫,也让可汗热闹一下。”

    “好,甚好,风,你意如何?”阿史那欲谷转头问向卫子君。

    卫子君轻扯雪白的衣襟,神色淡然,“既然叶护大人有兴,卫风奉陪。”

    几人来到帐外宽敞空地,贺鲁抚胸行礼,卫子君回以一揖,“请!”

    卫子君请字才出口,贺鲁已是猿臂一展,飞身上前,如一只白鹤,舞动双翼,挟着凌厉劲风,张扬铺面而来。

    卫子君身形轻晃,巧妙避开,两条白影,仿若流电飞光,在空中舞出一团白芒,眩人眼目。

    招式大开大合之间,卫子君左手长袖一卷,右手以诡异的角度翻掌扫去。锐而细的掌风穿透密密防护,如闪电即逝,转瞬刺破贺鲁严密的招式,就在贺鲁眼前一花,还不知生什么的情况下,人已经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好!”不仅是阿史那欲谷,连周围守帐的附离都瞪大着眼睛,谁也没看清那招式是怎么来的。

    没想到几个回合不到,便被打倒,贺鲁素来清冷的俊脸,终于有了一丝羞恼,即刻弹身跃起,抽出腰间短刀,舞起一片绚丽白芒飞身扑去。度之快,力道之大,招式之密,令一众观看之人倒吸一口凉气,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使出杀招。

    卫子君不急不慌,只是轻移身形,便闪过那些刀芒。当日她苦练移行幻术**,为的是赶李天祁,如今小试牛刀,已将贺鲁绕的团团乱转。

    贺鲁怒气渐盛,越猛攻她的要害。卫子君实在不想纠缠,轻叱一声,腾空跃起,舞出漫天白芒,如凤舞飞天,破空一击,白芒忽闪间脚尖轻点贺鲁耳下,趁他瞬间晕厥之际,探手扣住他腕上脉门,贺鲁失力,短刀应声落地。

    “好!”众附离此时看得入神,居然忘记了身份,当着他们可汗的面叫起好来。待叫出口,方觉过失,一个个垂低了头不敢言语。

    “哈哈哈哈……风!半年未见,你武功大有长进,精彩啊!”阿史那欲谷笑着走向卫子君,拾起地上短刀,对上依旧还软弱无力的贺鲁,“你呀!居然不守规矩,自家人比武,为何如此凶狠。”

    贺鲁哼了一声,寒玉般的俊脸泛起一阵青紫,“谁叫他用那等妖异之功夫!”

    卫子君闻言,长眉一挑,驳道:“功夫就是功夫,何来妖异?世间之大,世间功夫亦博大精深,身怀绝技之高人奇人遍布天涯,求学之路漫漫,我尚只是学了皮毛,若叶护遇到武学精湛之人,岂不惊为鬼神?”

    贺鲁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张俊俏白面憋得通红,却又忽的一笑,冷声道:“休要得意,你我再比骑射!定叫你甘拜下风!”

    比试骑射!那日听一众属下说过,她唯有骑射比不过他!但好胜心已激起,她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思及此处,卫子君笑道:“叶护大人现在的体力恐怕拉不开弓呢!而我也恐现时骑术不济,不如这样,我们约定十日后比试如何?”

    “十日?十日后你一样不是我对手!”贺鲁冷冷一瞥,轻嗤道。

    “今日我不一定胜过你,但十日后便难说了,也许是你不一定能胜过我了!”卫子君轻笑道。

    “无论十日百日,我打赌你定输在我箭下。”贺鲁语含不屑。

    “你敢打赌?”卫子君凑近贺鲁问道。

    “赌就赌,你说赌什么!”贺鲁毫不示弱。

    “既然是你要赌,那赌注便由你说吧。”卫子君低头摆弄指甲,懒洋洋地道。

    “好!”贺鲁盯着卫子君的脸,“若你输了,你便做我十天奴,伺候我洗漱更衣,包括为我洗脚,总之,叫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

    “呵呵——”卫子君轻笑出声,他可真够狠的。“好吧,我答应。若是你输了,我也不劳你洗漱更衣的,你……便吃十天草吧!”

    “哈哈哈哈——”阿史那欲谷大笑起来,“吃草!哈哈哈哈——像马儿一样吃草?哈哈哈哈——”——

    注:1:“经济”一词,公元4世纪初东晋时代便已正式使用。所以众位亲表砸我呀。当时意为:“经世济民”、“经国济物”,也就是治国平天下之意。

    2可敦:突厥可汗的正妻。相当于汉人的皇后。

    3附离:突厥语,侍卫。

    二卷突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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