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正走处,不觉天晚。收藏~牛*文*小说网ttzw365阅读网)唐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孙悟空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孙悟空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猪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孙悟空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悟净,我又不曾挑着,那多重?”猪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

    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孙悟空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猪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孙悟空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悟净,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猪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孙悟空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悟净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孙悟空道:“是龙。”猪八戒道:“哥啊,我闻得人云,龙能喷云嗳雾,播土扬沙。有巴山扌屑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孙悟空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饵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孙悟空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孙悟空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悟净歇了担子,猪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孙悟空就要进去,唐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猪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唐三藏坐在石鼓上。孙悟空、沙悟净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孙悟空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孙悟空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什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孙悟空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唐三藏才与猪八戒、沙悟净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猪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幹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唐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尊意肯否如何。”唐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什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唐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唐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猪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猪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什么道理”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唐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唐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唐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孙悟空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猪八戒在这里罢。”猪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唐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悟净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猪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猪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孙悟空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猪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悟净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孙悟空道:“你还不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孙悟空道:“沙悟净,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唐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孙悟空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猪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猪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猪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猪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猪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猪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猪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孙大圣已一一尽,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孙悟空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猪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唐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猪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孙悟空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祆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

    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什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唐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悟净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yin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猪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孙悟空道:“还计较什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什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悟净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猪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孙悟空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叫了多少,又是什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猪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猪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猪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猪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猪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猪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猪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緌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猪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猪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跷,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唐三藏、孙悟空、沙悟净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孙悟空,沙悟净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孙悟空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孙悟空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唐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悟净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猪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孙悟空、沙悟净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唐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悟净道:“正是。”孙悟空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唐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却说那三人穿林入里,只见那呆子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孙悟空上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儿耍子哩咄你母亲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见他来抢白着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悟净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绳索救下。呆子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

    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

    只有一个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猪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礼拜。孙悟空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么?”猪八戒道:“我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孙悟空把那简帖儿递与猪八戒,猪八戒见了是颂子,更加惭愧。沙悟净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猪八戒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唐三藏道:“既如此说才是。”

    孙悟空遂领师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风宿水,行罢多时,忽见有高山挡路,唐三藏勒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孙悟空道:“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长老安心前进。只见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弯弯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穠斗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唐三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世尊。”孙悟空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悟净道:“师兄,我们到雷音有多少远?”孙悟空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猪八戒道:“哥啊,要走几年才得到?”孙悟空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孙悟空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悟净道:“师兄,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孙悟空道:“此言却当。这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不题。

    却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唐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道:“你那里得。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清风道:“开园时,大众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大仙道:“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他。”二童领命讫,那大仙承众徒弟飞升,径朝天界。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道:“悟空,你看那里是

    什么去处?”孙悟空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些,到那厢方端的。”不一时,来于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唐三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悟净道:“师父,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孙悟空道:“说得好。”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孙悟空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猪八戒道:“且莫管他,进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戟。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

    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欢喜,遂与二童子上了正殿观看。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香火。是家师父谄佞出来的。”唐三藏道:“何为谄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孙悟空闻言,就笑得打跌。猪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孙悟空道:“只讲老孙会捣鬼,原来这道童会捆风”唐三藏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简请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孙悟空闻言,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什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什么”唐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扰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悟净看守行李,教猪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他三人果各依执事而去。

    那明月、清风,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罗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参果见面。”清风道:“兄弟,还不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长老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我贱名?”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唐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兄弟,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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