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判一走,少嬉便也没有了继续留在此处的必要。

    出了冥王大殿,少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果不其然,便在忘川河旁,奈何桥上看见了正在熬汤的孟婆。

    汤味幽香,飘扬开外,是少嬉从未闻到过的味道。

    她走上前,轻声问孟婆:“孟婆,您这熬得是什么汤啊?好香啊!”

    孟婆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并未回话。

    少嬉左右环顾,目光触到桌面上搁置的一碗正冒着香味的汤碗,想也不想,伸手拿起来便欲尝一口。汤碗正送到唇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一只布满沧桑皱纹的手便横伸过来挡在了眼前。

    “喝不得。”孟婆笑意吟吟,说话间已将少嬉手中的汤碗径直拿走,“老婆子熬的汤,既叫孟婆汤,也叫忘情水。”

    “孟婆汤?”少嬉喃喃。

    “凡是入轮回者,皆要来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等到前尘尽忘才可入轮回。届时尘归尘,土归土,前尘之事,再与后世无关。”孟婆将碗里的汤尽数倒入忘川之中,再搅了搅锅里熬着的汤,说得随意既轻巧,好似对往生之事已经见怪不怪。

    冥府的事情少嬉鲜有听闻,就连这孟婆汤也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以前常看的话本子里头有写,倘若两个生前相爱却没有能够在一起的人,死后踏上奈何桥,便千万不要饮那碗孟婆汤,如此,方能记得前生所爱,也好再续前缘。

    以前看时总有几分不太理解,甚至,还有一些滑稽。她实在不太明白,什么样的感觉,竟是让人牵肠挂肚至此,就连来生也要奢求重逢,再续前生未了之缘。

    “九重天上有忘情水,喝了之后,便是再刻骨铭心的爱情都能一并抛弃。但老婆子的汤比这还好使,饮一口,别说情爱之事,便是再有羁绊的人也能一并忘记,此生此世都记不起来。”

    耳边传来孟婆低低的絮叨声,少嬉凝神听了一会儿,却有一问:“孟婆,什么样的感情,能够令人牵肠挂肚?”

    孟婆搅拌汤汁的手一顿。

    少嬉以为她年老没听清,便又耐着性子详细解释:“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不论上天入地,亦或生离死别,这种一直都存在,也不会随着时间消亡的感情。凡人的话本子里头,称这个东西,叫做‘爱情’。”

    孟婆怔怔望着前方不发一言,眼前似有迷雾遮了视线,不知不觉间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忙放下汤匙,转过身迅速拭去。

    “孟婆你怎么了?”

    “没、没事,许是风眯了眼。”孟婆背着身,声音有些嘶哑。

    少嬉茫然的环顾周围,又伸手去感觉,并未发现有风。

    “孟婆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扶你到三生石那边坐坐?”少嬉提议,见孟婆没有反对,便上前搀着她往三生石走去。

    扶着孟婆靠着三生石坐下,少嬉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块石头来。

    说是三生石,可她瞧着倒是平常得很。只是此石比她还高出一大截,伫立在此处也不知多少年,上头却光滑异常,无一处斑驳。

    孟婆已经恢复了平常,回头见她望着三生石出神,便自顾自的讲道:“据说此石乃昔年娲皇所铸,始于天地初开,终日受天地日月精华灌溉,渐得灵性。娲皇赐它法力三生诀,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是以,此石又唤作姻缘石。”

    “原来是这样。”少嬉听得兴起,索性坐在孟婆旁边,“那您再讲讲,这块石头可还有别的有趣的故事?”

    孟婆和善一笑,继而道:“此石本在西天灵河畔,后才被放置在冥界忘川河边。因此石录人前世今生之记忆,有不少要入轮回而又不舍前尘的阴魂,便会逗留在此处,通过这三生石再最后看一眼凡间至亲。固然留不住,但转世之前再看一眼,或许也算是个放下。”

    放下前尘的一切、亲人、爱人……以及前世的自己。

    “原来三生石也是娲皇所铸!说起来,与我还有些渊源呢!”

    “哦?”孟婆好奇的望着她,“且说来听听。”

    “孟婆可曾听过逍遥涧?”

    “老婆子虽不曾离开过冥界,但逍遥涧非言上神的威名,老婆子还是听说过的。”

    少嬉心中不免有丝丝骄傲,讲述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孟婆既知我师傅,便该知晓我师傅非言上神便是昔年娲皇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真身是为白泽。”

    “当年娲皇身归混沌,其睫毛落入逍遥涧,长成参天梧桐树,其树根绵延百里,终年不败。梧桐叶金黄,其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却要整整十万年方才能修得出一个灵体。”

    讲到身世,少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梧桐树共修出过两个灵体,十万年前是栖梧,再便是我。我们两个连同师傅都与娲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这三生石自也是息息相关。孟婆你说是也不是?”

    孟婆点点头。

    她常住冥界,对外头的事不甚清楚,对神界之事更是毫不关心。在她看来,少嬉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姑娘很是单纯、天真,倒是极对她的胃口。

    她拍了拍少嬉的手背,示意她看向三生石:“此石唤作姻缘石,虽不保证能够看得出你的姻缘,但也不妨一试。”

    “姻缘?”少嬉有些懵懂,“可、可我从未想过。”

    孟婆倒是有些意外:“天下女子皆求能够嫁个如意郎君,恩爱白头,若知天底下有这块通晓姻缘之物,只怕巴不得千里迢迢而来,只为目睹这石上的名字。我瞧你年岁虽轻,但于‘情’之一事上就无一点想法?”

    少嬉怔了一怔,却摇了摇头。

    也不知为何,对感情一事,她确实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就好像心底有个地方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孟婆别有深意的将少嬉打量许久,但见她并不像在撒谎,也无刻意隐瞒的模样,虽觉奇怪,到底还是没有追问。

    至于三生石上是否真的能显示出命中注定那人的名字,少嬉不知道,也并没有打算去验证。

    与孟婆闲聊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辞别了孟婆,回到了逍遥涧。

    回到逍遥涧时已是日暮时分,奇怪的是,并未在门口撞见栖梧。若是往常,一旦她晚归了一会儿,回来定是能在门口碰见等她的栖梧,然后毫无例外,注定是要受罚的。

    正暗自庆喜自己逃过一劫,少嬉回到房间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她匆匆跑去栖梧房间,推开门,里头果然空无一人;又跑到梧桐树边,上下仔仔细细寻了个边,依然不见栖梧。

    “奇怪,栖梧跑哪儿去了?”

    少嬉双手插腰,迎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呼呼喘气。

    脑海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栖梧,不会去溪谷县了吧……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便像在心底生了根,少嬉再也坐不住,捏了行云诀,目的地只有一个——溪谷县。

    到了溪谷县时已经入夜,夜里寒风吹过,一盏破旧的灯笼便骨碌碌从脚边滑过。少嬉站在路口,放眼望去,四周静悄悄一片,大街上半点灯火也无,横七竖八倒在街边的摊位,使得地面一片狼藉,更显几分苍凉。

    寒风拂在身上,少嬉冷不防打了个激灵。眼下的溪谷县,莫不……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少嬉沿着街面一路走到底,所过之处无一家亮起烛火,反倒是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巷子深处横卧的尸体。天气不热,尸体虽然没有极快的腐烂,但确定已经了无声息。

    形单影只穿过两条街,少嬉确无看见一个活着的人。路过一间女娲庙,她抬头望了眼头顶的黑云蔽月,索性决定先在此处歇歇脚,待到天亮之后再行打算不迟。

    如此想着,她已踱步入了庙中。

    这里不比上次在郊外的庙宇破烂,根据里头的情形,似能依稀瞧见往昔香火鼎盛的模样。只是如今瘟疫横行,百姓染病的染病、死的死,人人都自顾不暇,便再也没有人分心前来此处上香朝拜。

    少嬉双手合十,对着庙中的女娲像虔诚一拜,随即寻了个角落窝着。

    阖上眼,满目皆是街边的荒凉、深巷中的尸体、陷入黑暗的县城……不过才短短一月,竟已成了这般模样,着实令人唏嘘。

    不多时,少嬉已在这般情况下昏昏然睡去。

    “少嬉,少嬉醒醒!”

    耳边那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少嬉睡梦中迷迷糊糊,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也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

    “少嬉有危险,快跑……”

    平地一阵黑风席卷而来,吹得女娲庙的木门咯吱作响,供桌上烧了一半的香烛、香炉骨碌碌顺着条案落下,于地上发生一声嘭响。

    少嬉倏然惊醒,睁开眼,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一头黑发如织成的网四下延伸,鲜红尖利的十指朝着面门突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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