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军的情形大致便是如此。”

    苏南瑾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越瓷杯,缓缓的喝了一口热桃浆,眼角余光一扫,满意的看见高案后的麴智湛满脸都是惊愕和不安,而坐在对面的麴崇裕,脸色则从震惊很快变成了一种似喜似怒的微嘲。

    过了好一会儿,麴崇裕才挑了挑眉头,“子玉所言当真大军已然班师那,裴守约真已被军中扣下了”

    他的语气并不算平和,苏南瑾却暗自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世子说笑了,此等大事苏某焉敢胡言裴守约调遣军粮不力也便罢了,还与苏定方一道偏袒那怛笃的探子,王总管如何容得了他只是论理,他到底是西州官吏,应由麴都护发落才是,因此王总管才让我来知会都护一声,过几日便会将他押送回西州,届时世子你”他嘿嘿的一笑,收住了话头。

    麴崇裕缓缓点头,嘴角意味不明的扬了起来,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突然又皱起了眉头,“怛笃探子可是鹰娑川西面的怛笃城我记得怛笃城平素并不多事,那城虽甚是富足,也略养了些护卫,城主却是个滑头的,此次怎么吃了豹子胆,还派出探子进唐军当真是不知死活”

    苏南瑾警惕的抬起头来,听到麴崇裕的最后一句才冷笑道,“可不是不知死活,那些蛮夷之人,谁知是如何想的此次竟然居心不良,又负隅顽抗,大军自然饶他们不得王总管原也给了那苏定方几分面子,只要他交出人来便罢,他却仗着上回立的功劳,一味袒护那探子,还着人将探子偷偷送出营去。王总管只是看在他军中老将的份上,暂时容他逍遥几日,待回了长安,自有圣上来处置”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都护与世子有所不知,此次虽说领兵的是程将军,圣上出兵前却给了王总管一道圣谕,令节制全军,可见圣心如何。那苏定方虽说与如今的皇后略有几分渊源,又怎能与王总管这般深受圣上信任的大将相比”

    麴崇裕一怔,突然想起一事,脸色微凝,“如此说来,那八月间三军靠拢的军令”

    苏南瑾点头,“世子果然目光如炬,八月间王总管便接掌了全军,如今三军上下早已惟王总管马首是瞻,前几日怛笃一战之后,更是万众归心。也唯有苏定方为了推脱收留怛笃贼子的罪责,反而四处说些王总管贪功劫掠的昏话,哪个肯听他一句到了长安,大伙儿自会向圣上如实禀告。苏定方也不想想,难不成圣上还只信他一人的”

    麴崇裕若有所思的点头不语,苏南瑾又道,“如今,那怛笃探子十有八九已到了西州,王总管令我过来,一则是为了让西州再筹些粮草,大军大约有个十几天便会抵达西州;二则也是为了协助都护捉拿探子。”他转头看着麴智湛,“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麴智湛似乎没料到这一问,抬头看着苏南瑾,半晌之后,圆圆的脸上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模糊笑容,“既然是王总管有令,下官自当从命。”想了想又笑道,“玉郎不是说,参军的人马已守住西州城门了么料那探子也飞不出去。倒是参军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先洗漱洗漱,歇息片刻”

    苏南瑾略一思量,站了起来,“多谢都护,下官先告退。”

    麴智湛也站了起来,“玉郎,你先令人好好安置参军他们,再派出人手,看看西州这两日里是否有可疑人物,去了何处,务必要查出下落。”

    麴崇裕将苏南瑾送出了门,又点了几名随从去安置他带来的那些精兵,苏南瑾见附近无人,才笑道,“玉郎莫怪,非是苏某要瞒你这一路,只是有军令在身,不入西州,不敢泄露消息。”

    麴崇裕瞅着他轻轻一笑,“怪道子玉一路只问我裴守约家中还有何人,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当”

    苏南瑾哈哈大笑,“玉郎把苏某当做什么人了那位库狄氏”他“嘿”了一声,蓦地换了话头,“谅她也翻不出花来说来我还应跟玉郎抱歉,上回让你受惊了,我也是后来才听闻,真真想不到你竟会也到了军前。家父也是歉疚得紧。”

    麴崇裕叹了口气,“子玉何必见外,此事你都说了三回了,莫说你想不到,我又何尝想到过原本是想去军前露上一面,却被那莽夫连累得吃了那一吓,几日用不得饭,倒让你们见笑了。我又不缺勋爵,这拿命换的军功,还是少来两回才是”

    苏南瑾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更是笃定了三分,低声道,“那苏定方原是个莽撞不知死活的,你且放心,此次回了长安,定教他不得翻身。只是那探子定然是在裴守约家中,有人曾见过他往西州城而来,还能会去找谁玉郎还是要抓紧些,莫让他们得了风声。再者,这些日子都护府签发过所也要留心一些,莫让人钻了空子去这一回,咱们若是能来一个人赃并获,那裴守约定然罪名难逃你我也好出那一口恶气”

    麴崇裕微微一笑,“子玉放心,我省得”

    眼见苏南瑾随着自己的随从去了都护府的后院,麴崇裕正要转身,他的一名长随上前一步,低声道,“启禀世子,裴长史夫人遣人找您,让您尽快去曲水坊一趟。”

    麴崇裕眉头微皱,点了点头,回身进了都护府的正厅,进门便道,“父亲,此事只怕有些古怪”

    麴智湛脸上的笑容和不安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异常沉肃,“自是有古怪,苏定方和裴守约岂是不知轻重之人,无缘无故会包容什么怛笃探子再说那怛笃城,好端端的又怎会与唐军对上,还派探子入唐军适才那位苏参军言道,苏定方说王总管贪功劫掠,只怕就是为了这个,或是分赃不均,或是起了旁的冲突,王总管才给他们师徒安上这样一个罪名,又想借我们的手拿下裴守约,好剪除苏定方的羽翼”

    麴崇裕皱眉道,“那依父亲之意应当如何”

    麴智湛淡淡的道,“这是他们唐人官吏之间的事,与我等何干你这便赶紧遣人去裴长史府上看一眼,若那什么探子真在他们府上,让他们自己赶紧处置干净。若是过得几日,王总管真把裴长史送到了西州,咱们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总之,万万莫意气用事,做了他们手中之刀。这王总管虽说有圣上的眷顾,苏定方背后不还有皇后么咱们不过是西州官吏,家人也都在长安为质,岂能卷入这种争端这些将军们要辩个是非对错,我等自当静坐旁观,等候圣裁”

    麴崇裕眉头紧皱,沉吟道,“若真是王总管等人纵兵劫掠”

    麴智湛脸上难得的带出了讥讽之色,“那又如何你以为大唐陛下当真在意这些胡人的死活莫忘了阿史那社尔十年前的丰功伟绩,那位天可汗陛下可曾说过他一句”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赶紧遣人悄悄去裴长史家报个信。再者,裴长史终究是我西州之官,圣裁未下之前,总不好教苏参军太过难为他的家人”

    麴崇裕默然片刻,抬头道,“崇裕这便过去。”

    麴智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道,“也罢,你千万记得,两不得罪,两不相助”

    质地细密的浅黄色麻纸上,用小楷写着人数、马匹、货物的数量,下面是若干个或清楚或模糊的官印;一个小小檀木木牌,刻着“安”字和极为复杂的卷草纹样。

    琉璃看了一遍,点了点头,“便是这两样了,记得明日去帮我多谢阿嫂一声。”

    小檀奇道,“娘子要这些东西作甚”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备无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没能抢到先手,她已不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麴崇裕的良心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观,她也能造出一份足以乱真的过所文书,以阿古的身手和阅历,再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换马,虽然不能日行六百里,却也可以在半个月左右,将消息传回长安。

    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这张过关文书,纸是益州黄麻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家中都有,字迹也十分寻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来要费些功夫,却也不会太难,起码比她在美院时仿造过的早年老式月票来,要容易太多了

    阿燕快步走了进来,“娘子,韩医师来了,正在前院给米大郎换药。”

    琉璃忙放下文书站了起来,“我这便过去。”

    韩四这次手脚极快,不过一盏多茶的工夫便背着药囊走了出来,见琉璃和阿燕都等在外面,愣了一下,垂眸道,“伤者两日后便能大好。”

    琉璃摇了摇头,“多谢韩医师,只是,还有件事我想烦劳韩医师一次。”

    韩四立刻抬起了头,他平日穿着随意,头发也常是乱蓬蓬的,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极为干净。

    看着这双眸子,琉璃心里微微一松,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韩医师能否将米大身上的伤势处置得看上去更凶险些,最好是那种看着便致命的模样”

    韩四眨了眨眼睛,愣愣的没有说话。

    琉璃也不瞒他,当下便把米大郎在怛笃城目睹屠城惨状,因救了一名怛笃女子,被污为怛笃的探子,如今军中已有人到了西州,随时会上门抓他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如今他若是被抓到军中,只怕有去无回,连裴长史都会被扣上罪名,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大约可以冒险一试,只是这米大郎的模样却是越凄惨越好。此外,还要借药铺一用。”

    韩四听到“屠城”二字,脸色早已有些发白,喃喃道,“竟然又是此如此”猛的又回过神来,用力点头,“韩某这便去处置伤处”

    琉璃吐了口气,点头笑道,“有劳了。”

    韩四转身噔噔噔便往堂屋里走,走到一半又一个转身跑了回来,“库狄夫人,在下还有一种药,不知夫人用不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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