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见裴行俭,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几下擦干了眼泪,勉强扯了个笑容,“阿郎回来了。"blank">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杨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说话,我,我怕闲杂人等来冲撞了。”看见裴行俭眉头更紧,忙道,“杨老夫人来时脸色还好,并没有气恼的模样。”

    裴行俭心头一松,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舍不得长安的家人”

    小檀赶紧摇头,“小檀并无家人。”说着眼圈又是一红,“婢子无能,今日跟着娘子去了河东公府,大长公主指桑骂槐,百般刁难,竟是要拿一万贯硬买了那些产业去,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娘子竟是白白受了场气,后来婢子又去了族中的几户人家,各个也是变了嘴脸,说的话婢子不敢转述。”明明是大长公主无耻,这些人竟然都怪到娘子头上,最好的也是一番冷言冷语,差的更是就差破口大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琉璃去河东公府果然是受气了,裴行俭胸口一闷,默然片刻才淡淡的道,“你去收拾一下,这模样给客人看见只怕不大好。”

    小檀忙低头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裴行俭也迈步走了进去,踱到了院落一角的大树下,空荡荡的院子里比昨夜似乎还安静几分,上房里的话语声从蓝白绞缬门帘里隐隐传了出来,裴行俭听了几句,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待离开,就听杨老夫人道,“这事便罢了,原是举手之劳,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裴守约此去西州,你自己如何打算”

    琉璃道,“谢老夫人关怀,琉璃已经安排好了,后日处置完族中事务,琉璃便会随夫君离开长安。”

    她的声音坦荡荡的,似乎还带着笑意,裴行俭突然想起于夫人的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酸胀,一时不由呆住了。

    杨老夫人声音微沉,“你竟要跟他一道去西州”

    琉璃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自然如此。”

    杨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我问你,你可知西州是何等地界我却是亲眼见过从西州回来的武将。那边赤地千里,终年酷热,动辄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因此人人都只能像鼠蚁般掘地而居,几个月不得沐浴也是常事。我见的那武将,不过去了三年,竟像是老了十岁,你这般娇花弱柳般的人物,若去个三五年,回来只怕就无人再认得你更莫说什么烽火频起,民风蛮悍,一有叛乱便是首当其冲,真是身陷那种乱局,任你什么身份才貌都是玉石俱焚”

    屋里一片沉默,似乎琉璃也被惊住了,杨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沉重,“你一直便是个心实的孩子,看你今日这般安排,便知你是一心一意为裴守约着想。只是你可知晓,此次裴守约去西州,全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他自己求着要去那边建功立业的哼,建功立业,想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名声前程你想想看,他说此话之时,可曾有一丝一毫为你想过”

    “且莫说我朝官员贬黜于蛮荒之地时,有多少官眷便是死在当地,棺木都运不回来,你便是命大有福的,能熬到他功成名就,只怕也熬成了一个地道的盘荼鬼他可曾想过你的种种苦处怜惜过你的性命身子他只想着如何成就功业,又把你置于何地”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树下,这些话一句一句便如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口,自从他在政事堂踏出那一步之后,就一直不敢去细想。而琉璃越是处之泰然,他心里便是越是难过不安。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早便明白,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朝廷恩师,却对不起她她说想去西疆,也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想去。她这般不图名利,不计祸福,全心全意信着自己,可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难道便是这样把她亲手推入凶险艰苦之境

    屋里的琉璃久久没有做声,那种静默就如巨石般黑沉沉的压了下来。还是杨老夫人放缓了声音道,“大娘,你对我们武家原是有恩有义的,这份情义昭仪也一直都记在心里,今日便特意与我说了,你若留下,宫里或应国公府任你住,她也知晓你性子不爱拘束,待宫中局势稳了,她自会找个由头封你个夫人,说来如今这由头便不错到了那时,长安城里还有谁敢再轻贱于你你哪里去不得,又何必去那种地方吃苦”

    裴行俭耳边突然响起了李淳风的话,“你的这位夫人服紫只怕犹早于你”,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凉的笑意:原来,如此

    琉璃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听上去变得有些低沉,“老夫人和昭仪的好意,琉璃感激不尽,只是他终究是我的夫君,琉璃不能弃他而不顾。”

    杨老夫人冷冷的道,“分明是他弃你而不顾在先再者说了,我朝官员被远黜,妻子便和离的,又不是一家两家,难不成你还没受够临海大长公主与那些裴氏族人的气还想长长久久的受下去以你如今的品貌,日后的身份,潘安宋玉也嫁得,你怕什么昭仪难道还会看着你形单影只不成便是你此刻实在放不下,也该先留在长安,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只怕不用半年便想明白了,那时去封书信定了此事又有何难”

    裴行俭脸上的笑容更苍凉了些,是啊,她这样的女子,便是端严如裴子隆,高傲如裴如琢,都是一见动心的,甚至圣上也曾想过原先她不过是身份略低些,日后这身份一变,什么样的男子嫁不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吃苦受气,到头来,再追悔莫及自己当年已经害了琪娘,难道如今还要再害了她

    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转身便往外走。身后杨老夫人声音依然在隐隐传来“你好好想一想,切莫一时心热,害了自己一生”这声音仿佛梆梆的敲在他的耳膜上,他的步子不由越走越快,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小檀净过了脸,又拿冷水敷了敷眼睛,这才走出了屋子,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阿郎不知去了哪里。她正四下张望,却见上房门帘一动,那位应国公府的婢子挑起了门帘,随即便是琉璃扶着杨老夫人送了出来,杨老夫人脸色有些肃然,琉璃也是愁眉苦脸,心里不由大奇。

    她忙赶了上去,便听杨老夫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便低声道,“你年纪还小,好些事情还看不明白,待你到我这年纪就知有些东西原是靠不住的”

    小檀听得越发不解,一路走到门外,杨老夫人才停住了脚步,皱眉道,“后日我会让顺娘过来,她也惦记着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颇有些话要与你说,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才是”

    琉璃叹了口气,低声道,“琉璃能有今日,全靠老夫人提携,您的话,琉璃定会仔细思量。多谢老夫人”杨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脸色微微舒缓了些,“我也不过是不忍见你自己往火坑里跳罢了”

    琉璃又深深的行了一礼,杨老夫人摆了摆手,上车而去。琉璃眼见着她的车消失不见,回头走了几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长长的出了口气,愁苦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小檀不由奇道,“娘子,杨老夫人与您说了什么”

    琉璃挑了挑眉头,笑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西州是个大火坑,一定不能往下跳,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心里却有些纳闷,杨老夫人既然知道裴行俭是被长孙无忌算计的,怎么会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恨不得自己立时便与他和离了好这里面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小檀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也就是唐人会信,难不成西州那么些人都是火坑里长大的依我说,娘子这一去,再不用受裴家这些人的闲气,也不用去应酬那些满脸假笑的官家娘子,只怕自在得多”

    琉璃笑着点头,从她这身子论,有一半的血脉根源便在西域,而前世里,她又不是没去过西北采过风,那时跟着老师同学吃馍馍睡通铺,苦是苦一些,但那风光之壮美,天地之广阔,却足以令人心胸都为之一宽,比憋在长安跟人勾心斗角总要强上百倍

    主仆俩说说笑笑到了上房,小檀才“咦”了一声,“阿郎怎么没在。”

    琉璃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小檀拍了拍自己的头,“适才阿郎回来过,或是见你在招待老夫人,便走了。”

    琉璃忙问,“阿郎何时回来的”

    小檀仔细回想了片刻,“便是娘子送杨老夫人出来前不到一刻钟。”

    琉璃一怔:他可别是听见了杨老夫人后面那番话和自己的虚与委蛇吧忙道,“你去寻寻看,他忙了一整日,也该回来歇息片刻。”

    小檀点头离去,没多久,门帘挑起,阿燕青丝微乱、额角见汗的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道,“娘子,婢子已经把库房里日前清点好的布帛和金银器皿都拿到金铺里换成了碎金和金锭,共得了二百三十余金。”

    琉璃点头不语,她早就算过,能带走的全部身家便是这一千多贯,大概到西州买宅子奴婢还是够的幸亏高宗和武则天都爱赏人,不然就靠裴行俭那点俸禄,大概路费都攒不齐。

    阿燕又道,“婢子将库房其他物件也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实在一时无法处置,这是册子,请娘子过目。”

    琉璃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心中有数。除了你们这几个愿意跟我去的,这宅院和奴仆们,我都会交给义母。咱们只剩一日多的时间,既然钱帛已经处置好,便该整理行装了,你们每人都要备上两件厚实的裘衣靴子,若是没有,便赶紧去买。还有常用的药材,只怕也要备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是很早,“这些明日再说,你再叫几个婢子进来,也好收拾了。”

    阿燕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是和三四个小婢女一人抱着一个大皮袋走了进来,见琉璃有些发愣,笑道,“娘子不曾出过远门,这被袋原是专为远行收拾行装而用,婢子今日去换金时就买了一些回来,还有几个轻便的箧笥,都是路上用着最是便利的。”

    只见这唐代特产的大号真皮旅行袋,展开足有五尺多长,比平日出门装东西用到的照袋足足大了两倍,比睡袋只怕也小不了多少,看着倒也结实,琉璃不由多瞅了几眼,这才转身进屋指挥着几个人将要带走的四时衣物打包。

    屋里正热闹间,阿霓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眼神闪亮,满脸喜意,琉璃便笑道,“来得好正缺人手你就回来了,快来帮忙。”阿霓一怔,也笑着上来收拾。

    平日里琉璃只觉得自己不算讲究,这一番收拾下来才发现零碎之物居然也攒了不少,半个多时辰下来才收拾了不到一半,裴行俭的衣物倒是已经收拾妥当,暂时用不上的收了袋口做好标记放到了一边,路上大约用得上则收入了一个三尺来长的照袋之中。

    只是小檀竟是一直未归,琉璃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好容易才听见外面似乎传来了她的声音,忙走了出去,却见裴行俭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小檀。琉璃还未开口,小檀便笑嘻嘻道,“娘子,适才奴婢找了一圈,才在车马院里找到阿郎,又帮着阿郎去收拾了一番外书房,这才回来晚了。”

    这还是琉璃今日第一次看到裴行俭,他显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一袭青色的袍子上略有灰尘,神色从容如常,眸子黑黝黝的看着自己,嘴角还带着熟悉的微笑,只是脸色比平日却明显白了几分。想到他这两天大概都不曾合眼,琉璃不由心头微疼,皱眉道,“你着急什么,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晚膳时我再叫你起来。”

    裴行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琉璃也不管他,扬声吩咐几个婢女下去,回头便拉着裴行俭进了里屋,“快躺下歇着,我听小婢女说了,你昨夜便没合眼吧”说着把裴行俭按到床上坐下,又弯腰帮他脱了软靴。刚刚直起身子,腰上一紧,已被他揽入怀中,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琉璃,陪我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东西与平日不大一样,琉璃叹了口气,温顺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裴行俭侧身将她紧紧的搂在胸口,闭着眼睛,久久不语。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听他低声道,“琉璃,你怎么一直没有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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