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一百四十六岁,出身妙源宗,修炼的是妙源宗的基础功法,妙源凝元诀,曾经的最高修为是凝元境后期,距大成尚有一步,也因此,最终还是未能突破界限,跨出那关键性的一步。
跨出去,就是海阔天空。
而没跨出去呢?
此间普通人之寿,百二到百五之间,云祥虽然凝元境后期,在普通人眼中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但事实上,凝元境的修行,对于身体的改变效果,也不过就是止于“养”而已。
类似于普通人养尊处优、善摄生、常进补。
若无意外的话,其最终寿命,当在一百八左右。
换言之,假如没有遇上许广陵,云祥大概还有三四十年好活。
这三四十年,就是【余年】,就是身体尚存的修为,继续下跌,一直跌到几乎荡然无存,然后如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步向最终。
这样的修者,虽然说是出身妙源宗,但其实已经和宗门没有什么关系了。
或者稍微严谨点的说,这样的人,虽然曾经是修者,但现在已经不算是修者了,更多地是被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待。
这个普通人二十多年前来到百药堂,然后成为百药堂的常驻人士。
这样的人有很多,妙源宗的有,青林宗的有,甚至百花宗的都有,而至于州内其它宗门乃至家族修士、散修之类,更是不知凡几。在修行之路断绝之后,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会选择来到百药堂,“安度晚年”。
一方面,这里聚集着很多的修者,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年修士活动中心”。
另一方面,百药堂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药,特别是调养摄生之类药物,更是种类繁多,其中不乏一些能减缓修为衰退的药物。
众所周知,百药堂的背后是万药宗,是世间顶级大宗门,来到百药堂就意味着和万药宗扯上了那么一丝关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遇到了来自万药宗的机缘。
这种机缘虽然说虚无缥缈,但是万一……
万一就遇上这种万一了呢?
所以,诸多原因之下,像云祥这般选择在百药堂安生的人,向来都不缺。
百药堂是客栈吗?
不是。
但是可以把它当成是客栈+食堂+老年活动中心+社区医院+公园+其它的一个联合体。
这样的存在,此界之中,万药宗独家冠名。
作为一个修士,你可以不知道九大仙宗,可以不知道九大仙宗中具体的比如凌霄宗这样的宗门,那是完全可以、可能的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万药宗,不可能不知道那些十药堂、百药堂、千药堂、万药堂。
从修士“退休”或者说“退修”,进入百药堂之中,云祥有没有想过试图更进一步呢?
想过的。
肯定想过的!
那种一旦借着力跳过去就能彻底改变一切的事,怎么可能不想!
而且他距离跳过去,只差一步。
真的只差一步!
但有句话怎么说呢,世间英雄消磨尽,唯有岁月才长青。
进入百药堂的这二十多年间,云祥从满怀期翼到老骥伏枥,从中宵独立到夕阳回首,从悲愤落寞到戚苦自适,特别是,身边都是些和你一样的人,而他们中的很多,慢慢地接受了现实。
那是一种不知不觉却很可怕的力量,在无声无息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噬心销骨。
曾经身为修士的心,曾经身为修士的骨,不知几时,已是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个在百药堂中还混了点小名头出来的“云医师”。
毕竟是出身本州三大霸主宗门之一的妙源宗。
毕竟也曾经攀爬到凝元境后期的层次。
来到这百药堂,在那些“芸芸群修”中,还是很容易就鹤立鸡群的。
但那又如何呢?
这鹤的翅膀已经断了,再也飞不上天,就算依然能够在扑腾着跳跃小河的竞逐中胜过群鸡,那难道会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接受现实不代表忘记曾经。
就算假装又或努力着忘记,也不代表就会真的、彻底的忘记。
相反,那些不时来到百药堂探望前辈、师长、祖父等等的年轻修士,经常提醒着云祥,曾经,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小辈很多修为都很浅,一般也就是凝元境前中期的样子,中期已经是颇为了不得了,前来探望时,往往会用尊重乃至敬畏的态度,面对他们这些老前辈。
但彼时,云祥往往只有一个想法。
小辈啊,小辈,你们不知道,我是多想和你易位而处!
哪怕修为不高。
哪怕一身的青涩、拘谨、畏缩和胆怯。
而且云祥也相信,他身边的那些老伙计们,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终究是只能给自己徒增黯然而已,而且这种黯然很多时候还不能表露出来。
你表露给谁看呢?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平生意气已无几,只有一种领悟生。
如果当年,从最开始修行的那时起,就更努力一些,更拼命一些,会不会……
会不会那一关就跳过去了呢?
但这同样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领悟,几个老伙计偶尔说起这个话题时,不过就是相互打趣着,苦中作乐一下而已。
然后。
然后,云祥遇上了那个“万一”。
那天晚上,在验证又验证、确认又确认自己真的可以再继续修炼之后,云祥哭了。
这个一百四十六岁的小老头,哭得像是一个只有一点四六岁的小孩。
只是小孩的哭是肆无忌惮、嚎声响亮,而且哭声中殊无悲意,仅仅是一种语言的表达,“以哭代声”,而云祥的哭,既压抑着,又放肆着。
压抑,是不敢哭出声来,那是会闹大笑话的。
放肆,是在这种形式压抑的哭泣下,放纵放开一身的喜怒哀乐,放出放逐一生的风霜雨雪。
那一夜,无声之中,泪水是流了擦,擦了流,仿佛流之不尽、擦之不干,那一夜,泪水不仅是湿了他的面庞,湿了他的前襟,更湿了他一身和一生的年华。
那一夜,如是在一片烟雨迷蒙中回首,痴痴地,云祥看尽了平生。
看尽了平生,但还是看不透未来,更不敢言把握未来。
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机缘真的来了,那就把整个身整个心,整条命,都押上去吧!
那一夜,云祥拜天,拜地,拜那个给他带来了这场机缘的少年,而这短短的三拜,从夜半一直拜到了天明。
也就在这三拜之中,云祥的泪水渐干。
泪水落到身中落到心中,仿佛化开,然后升腾起来,变成了云,变成了霞,而在那一大片的云霞之中,云祥迎来了那一天的日出。
一样的时光。
一样的日出。
但是,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然后就是日升月落,日落月升,不知不觉,快一年过去。
这一天的这个晚上,云祥的心神从往日的一片沉静和沉浸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浮动,有点静不下心来的样子,然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他哭泣的夜晚。
我这是……
怎么了呢?
云祥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种状态下,强行修炼是无益的,他干脆就卧躺在那里,睁着眼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地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不知不觉中,一夜却也就过去了。
窗口泛白。
云祥起身,洗漱,然后如往常一般无二地,来到院中,开始晨练。
叶少只教了他正式修炼的法诀,但像晨练这般调和身体的法门,却并没有教他,而且还对他说过,“你现在练的这些就很好,无需更改。”
云祥练的这个,属于妙源宗传承的基础功法之一,有一个简短却也很正式的名字,叫做《朝阳左中右八拜法》。
拜,类似于祈,或者礼,在这种似蹲似伏似礼似祈也似拜的动作中,以腰为轴,以脊为柱,在往复有序的转轴倾柱中,锻炼者的一身气血,都能得到比较好的运转及调和。
这些动作,云祥已经练了一百年有余,自然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但是今日,他的意识或者说心神,又或是身体,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明明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动作,完全不用动脑子单靠身体本能就能完成得很好的,却是偏偏,在完成了两式之后,整个人就站那儿不动了。
这一站,就站了好一会儿。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哦,我是在晨练。”
“刚才我这是又咋了?”
一头雾水之下,云祥重新收束心神,继续着第三式,但在做完了整个第三式,向第四式转换的时候,云祥又无意识地呆住了。
但这一次的发呆,出现了一些不同。
他的右腿,在发热!
像是有一缕热油或者说火油,从前胸浇到后腰,然后在右后腰部分,不分前后地,朝整个右大腿浇下去,让他的整个右腿都出现了一种明显的灼热感,特别是右腿后膝弯的地方,如同直接有热水在那里荡啊荡。
荡得云祥不自觉地右腿略弯,像是要把膝后给“让出来”的样子。
而随后,那种灼热慢慢地延伸到了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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