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十二年三月,高仙芝以纵兵洗掠仓禀、私没财物之边令诚斩首示众,同时被杀还有大将封常清,李隆基随即任命王思礼为潼关副帅,暂领潼关防御之责。

    三月,李隆基任命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命他率朔方军东出井,攻打太原,又任命郭仪为范阳节度使,先赴河西、陇右,收两地军近十五万,入关备战,自此,关唐军又增至三十万,三月底,剑南二百万石米运入关,关形势稍解。

    天还没有亮,长安城内黑沉沉的,忽然轰隆隆的鼓声在长安各坊响起,顿时将整个长安都惊醒,市民们先是惊愕,随即便回忆起来,在多少年前,每天都会有同样的鼓声敲响,这是大臣们上朝的鼓声,在沉寂了近年后,又再次响起。

    大街上开始出现了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橘红色的灯笼星星点点在充满寒意的夜风漂游,渐渐汇成一股股细细的涓流向大明宫丹凤门流去。

    断了多年的大朝,今天又再次开启,这是唐廷的朝制在面临深刻政治危机后开始重新走向正轨。

    宏伟宽广的含元殿一片肃穆寂静,五品以上的朝臣们依次排列,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是一次极为特殊的朝会,异常敏感,先开口之人将决定本次朝会的讨论内容,甚至决定大唐的走向,很多大臣们都希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先开口,若是由他开始,那必然是下罪己诏,向天下民众致歉,那么,大唐就将步入一个崭新的开始。

    但李隆基一直保持沉默。他阴沉着脸庞,下罪己诏对他来说是绝不可能之事,他开朝会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得到群臣对时局的建议,对剿灭安禄山造反地良策,对缓解朝廷财政危机的妙招。

    三十万大军汇聚关,这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支军队,不容再有半点闪失,可是左藏空虚。存钱不过二十万贯,每月百万贯的军饷从哪里来?去年关大旱。近一半的土地颗粒无收,现在正值青黄不接。按惯例朝廷需要米平仓,可是陕州粮库均被焚毁,关存粮虽有近三百万石,但在保证军粮第一的前提下。他不可能再进行米救市。

    还有陇右、河西之兵大部调入关,对吐蕃的防御问题也是大事,这些都是要急着解决的事。

    “陛下,臣有本奏!”杨国忠终于打破了朝堂上的沉默,他一步走出朝班,躬身施一礼道:“请陛下准许。”

    李隆基微微点头。“右相请说!”

    “陛下。我唐军在陕州大败。三十万将士几近覆没,虽然高仙芝、封常清已被斩首。但他们只是副职,主将却逍遥法外,至今未受半点处置,臣为三十万唐军而深感不平。”

    说到此,他提高声音,将一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这是三百二十名朝廷重臣的署名册,望陛下能体谅我们一帮臣对大唐社稷地忠心。”

    大殿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有当值宦官下来,将杨国忠手上地奏折递给了李隆基,李隆基翻了翻,第一个是杨国忠,第二是哥舒翰、第三个是韦见素、以下是张倚、鲜于仲通.臣都签了名,当然有地是慑于杨国忠的权势,未必是真心,但这本厚厚的奏折确实给李隆基施加了很大的压力,甚至超过了三十三名皇室王族地签名。

    李隆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他将奏折往案上一搁,对杨国忠解释道:“相国维护社稷之心朕明白,但楚王当时在潼关病倒,无法去前敌指挥,此次兵败与他并无直接关系。”

    李隆基的声音不大,远一点的人根本听不见,但立在台阶上的杨国忠却听的一字不漏,他并没有因皇上的解释而罢手,相反,他不依不饶地道:“陛下,楚王虽没有参战,但他擅自将主帅之权交给高仙芝,没有经朝廷同意,这是不是应该承担责任!”

    人地脾气是被纵容出来地,这话放在杨国忠地身上一点不假,他勾结李琮欲逼宫造反,这等大罪他都能皮毛不损地过了,而且李隆基为安抚他,甚至将万春公主下嫁他的次,如此宽恩厚德,便使杨国忠变得日益嚣张,明知这次朝会是要讨论如何应付安禄山造反,他却偏要拿李豫来发难,更明着摆出大臣私下串联之事向李隆基摊牌。

    他已经摸透了李隆基地软肋,只要有贵妃娘娘在,他就不怕得罪李隆基,同样是说话强硬的相国,张龄是为国事坚持,而他杨国忠却是出于自己私心。

    李隆基被他的不依不饶逼得有些恼火,他忍了忍,不悦地拉长了声调道:“相国,楚王之事今天暂且不讨论,待平定安禄山之乱后再讨论其是否有罪,今天要商议财政和如何平乱。”

    虽然没有明说,这其实已经是李隆基的一种妥协,这就意味在安禄山之乱没有平息之前,李豫不可能被立为储君,在强大的反对意见压力下,他不得不进行让步。

    “陛下有旨,楚王兵败有罪与否,平乱后再讨论,今日只商议财政和如何平乱!”当值宦官高亢的声音直传出大殿之外,这便算下了定论,不容人再说此事。

    虽然没得到最满意的答复,但毕竟皇上已经让步,他杨国忠就算旗开得胜了,杨国忠暗暗得意一笑,但他却没有退回去,又取出第二本折,向李隆基道:“既然陛下要讨论平乱,那臣也有一个建议。”

    李隆基这下终于有了一点兴趣,笑道:“相国请继续!”

    “前敌无主帅毕竟不是长久之事,须尽快任命,臣以为新的主帅既要服众边军,又要地位崇高,使关各军心服口服,这样才能指挥有效。所以臣推荐左相哥舒翰为兵马大元帅,率领大军进行平乱。”

    坦率地说,杨国忠这个建议确实合情合理,现在关还有三十万军,边军和府军各占一半,而边军主要来自河西和陇右,这是哥舒翰的旧部,指挥他们不成问题,而且哥舒翰现在是左相,地位崇高。这又能镇住势利的府兵,再者以哥舒翰西平郡王的身份。似乎只有他才能和安禄山匹敌。

    但杨国忠的这

    却藏着极深地私心,他已和永王李璘达成秘密协议。,为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取得军权,杨国忠经过再三考虑。才决定举荐哥舒翰为三军主帅。

    李隆基的原意是想用郭仪为主帅,但他又仔细考虑,郭仪只是一个节度副使,不说指挥傲慢的府军,就连边军也镇不住,这一点。他甚至连高仙芝也比不上。

    首先是能否领兵。其次才是打仗、谋略。得了高仙芝的一次教训,李隆基也清醒过来。杨国忠的建议无疑是及时的,也打动了李隆基,但唯一的疑虑是哥舒翰能否掌握兵权,他容易削去哥舒翰的节度使大权,现在又将河西和陇右地兵给他,是不是有点讽刺呢?

    “陛下,臣反对杨相国的提议!”一名大臣从左班站出,却是礼部尚书裴宽,他是唯一个没有签名反对李豫立储地尚书,他原来也是支持永王为储,那是因为他不喜欢李亨的刻薄寡恩,也瞧不起李琮地虚伪阴毒,别的皇他也看不上,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慢慢地看透了李璘,其实是一丘之貉,虚伪刻薄,若他为太,将是大唐的不幸,正如李清当年一眼看李豫一样,裴宽也非常喜欢这个仁孝宽厚的皇长孙,他坚决支持李豫为储君。

    他是老于世故之人,他看出了杨国忠地奏请所包含的祸心,当即出言反对。

    “陛下,哥舒相国虽然骁勇善战,但他身为左相,又兼任户部尚书,日理万机,若他领兵出征,恐怕会影响朝廷政务,所以臣并不赞成!”

    —

    言外之意他也是在提醒李隆基,既然好容易才用左相和户部尚书换了哥舒翰的让权,现在再还军权给他,是否有点太冒险。

    李隆基听出了他的意思,便淡淡一笑道:“那裴尚书可有什么好的人推荐?”

    裴宽微微一笑,他比出两个指头,“陛下!臣有两个人可以推荐。”

    “你说!”李隆基身微微前倾,显得十分有兴趣。

    “第一个人臣推荐安西节度使李清,他给陛下献的平贼三策,臣极为赞成,尤其是发动天下人共讨安贼,臣以为这是击了安贼地软肋,逆民心而为者必为民所颠覆,既然李清能看出这一点,足以见他高明之处,所以让他来为主帅,正可与安禄山匹敌。”

    “那第二个人呢?”

    “臣地第二个人是羽林军大将军王承业,他德高望重,在军队享有崇高地威望,又多年护卫陛下,忠心可鉴,老臣在太原曾与他相交多年,知道他用兵谨慎,行军稳扎稳打,用他来为帅,正合当前的局势。”

    裴宽提出地这两个人,李隆基略略有些犹豫,李清的平贼三策好是好,但他本人资历稍浅,恐怕不能服众;而王承业则相反,他资历太老了,与其说他用兵谨慎,不如说是畏手畏脚,充满了暮气。

    就在李隆基沉吟不语之时,杨国忠与哥舒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杨国忠立刻上前又奏道:“陛下,对李清的安排,臣有一个更好的建议!”

    “什么建议?”李隆基瞥了一眼,心生出一丝警惕。

    杨国忠微微一叹,异常担忧地说道:“陛下,臣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安贼谋逆,二就是吐蕃寇边。”

    他此话一出,立刻在大殿上引起一片窃窃之声,杨国忠这句话切了时弊,朝廷将河西、陇右之边悉数抽来关,边防空虚,一旦吐蕃寇边,后果不堪设想。

    李隆基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可是陕州一败,他也不再相信积弱的府兵,只能从陇右、河西抽取有战斗力的边军以对抗安禄山的铁骑。

    防止吐蕃寇边,这也是今天的一个主要议题。见杨国忠提及,李隆基便急忙问道:“那相国有什么好建议?”

    杨国忠捋须一笑,“臣为此事想了很久,西域现在只剩下李清手上地安西及北庭两军,现在西线无事,可调其一军来补充河西、陇右之缺,石堡城又在我们手上,虽然进攻吐蕃不足,但防守却不成问题,所以臣保举寿王李瑁为陇右道观察使。但寿王领兵经验不足,所以臣再保举李清为副使。负责全面防御吐蕃之责。”

    大唐共分为十道,其陇右道的面积最为广袤。从陇右以西一直到大唐的西部边境都是它的管辖范围,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地域划分,从开国至今,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掌管过如此辽阔的疆域。

    杨国忠从杨贵妃那里得到消息。李隆基已经在考虑派诸实掌天下,所以他的幕僚便给他出了这个主意,以分李清之权。

    从表面看,这个策略极为高明,可谓一箭双雕,既能防吐蕃。又能削李清之权。但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李隆基的想法却又比杨国忠更深一层,他极担心寿王李瑁长于深宫。恐怕他不是李清的对手,不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让李清的势力趁机伸入河西、陇右,从而让他坐大,可换别的皇,其实也是一样。

    “罢了,就算没有瑁儿,他不一样能长驱直入吗?他既然能出平贼三策,说明他还是忠于我大唐,且试试看吧!”

    李隆基也想不出更稳妥地方案,他当即应允道:“准奏!传朕地旨意,封寿王瑁为陇右道观察使,李清为副使,全面负责防御吐蕃之责!”

    这是开朝会到现在唯一做出的决定,有了这个决断为基础,其余之事李隆基便更容易下定决心,杨国忠见李隆基准奏,心大喜,他急给哥舒翰,意思是:‘下面就看你地了。’

    这时,哥舒翰出班,他站在玉阶下慷慨激昂道:“陛下,臣才识浅薄,当不起元帅一职,臣愿意辞去左相之位,以一老卒的身份赶赴战场,亲手斩下安禄山那狗贼地人头,以平陛下之怒。”

    他这个表态极为及时,此时李隆基心胸已开,便不再忌讳哥舒翰领兵,再者,有边令诚为监军,也不怕他有异心,李隆基当即道:“爱卿既有为朕杀贼之心,朕为何不成全于你,传朕的旨意,封左相哥舒翰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尚书右仆射,率大军赴潼关迎敌!”

    .

    十二年四月,哥舒翰率大军三十万抵达潼关,他并不修筑城墙,操练士兵,准备与安禄山打持久战。

    四月,李隆基封郭仪为河东节度使,率朔方军本部进攻常山,李光弼军则进攻太原,四月底,郭仪军收复常山,而李光弼采用围城打援的策略,在郭仪的配合下大败北上救援地史思明军,收复太原,随即他连出奇兵,三战三捷,大破史思明、蔡希德、尹奇三将,斩首万余,生俘四千,史思明露发徒跣,只身一人逃往博陵。

    自此河东全境被收复,李隆基当即命王承业为太原尹,主管河东政务,与此同时,河北各地义军在颜真卿、颜卿兄弟的率领下纷纷揭竿而起,组成大大小小数百个民团,自发保卫家园,李隆基封颜真卿为户部侍郎、封颜卿为太尉寺少卿,所有起义百姓皆封为义士,以表彰其功绩。

    在河南,一些地方官也招募士兵,修筑坚城,响应朝廷的号召,阻止安禄山南下东进,其以南阳刺史鲁、北海刺史贺兰进明、颍川刺史来瑱最为有名,李隆基也各封官职,给予褒奖,并诏令天下官吏效仿之。

    五月初,李隆基又接受杨国忠的建议,下旨在全国发行大钱,以一枚大钱抵五十枚开元通宝用,以筹集军费,此令一出,开元通宝急剧贬值,米价再次上扬,长安各市甚至出现了易货易货的局面。

    .

    进入五月,便已是初夏时节,天渐渐地热了起来,陇右大地早已绿意盎然,麦金黄,眼看要到了收获的季节。

    在州以北地官道上。这里离黄河约两里,风带着河水地腥气,爬上大数便远远可以看见浑浊无边地黄河。

    这一日,一支庞大的队伍出现地平线上,这支军队约有两万余人,黑压压地一眼望不见边际,他们正是远道而来地安西军,在前面开路的,是五千人的骑兵,紧接着是五千弓弩手。而最后押阵的,则是名振天下的一万陌刀军。

    二万余人皆骑马而行。只用了十天,大军便抵达了陇右。正如李隆基所担心,任命李清为陇右道观察副使的命令一下,李清立刻率兵入河西,他任命段秀实为安西节度副使。全面负责碎州军政事务,又调部分北庭军分驻安西各地,由长史张巡统一指挥,而在沙州所招募之军则负责镇守河西各地,他自己则亲率二万余安西精锐奔赴陇右,填补陇右军被抽走后的空白。

    “大将军。前面便是州城。”一名小校遥指一座黑色的城池告诉李清。

    李清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当年他曾在皇甫惟明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陇右节度副使,就驻扎在州。而他今天却成了陇右道观察副使,去拜会正使寿王李瑁,不过事易时移,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沙州都督了。

    “传我地命令,大军就地驻扎!”他一声令下,二万安西军立刻忙碌起来,他们扎下营帐,拉起木栅,建起岗楼,只一个时辰,一座延绵数里的营盘便出现在黄河西岸。

    随即一千余亲兵护卫着李清向州城方向疾驰而去,寿王李瑁早得到消息,他心情忐忑地出城迎接。

    寿王李瑁是李隆基地第十八,也就是杨贵妃的前夫,他是个极有采之人,相貌英俊,气质温而雅,在他母亲武惠妃得宠之时,极被李隆基喜欢,甚至曾一度有望问鼎太之位,但在武惠妃去世后,随着杨玉环被父亲夺走,他便彻底陷入了人生地低谷。

    这次父皇以他为开端,放他离京,命他实领陇右道观察使,其本意是想夺李清的权,只是李隆基可调配给他的兵力也不多,只派五百御林军护送前往陇右,再加上镇守石堡城的两千余官兵,李瑁手下能用之人不足三千人,这哪里能和李清地二万余人抗衡。

    要想夺李清的权,他自己的实力首先就得超过李清,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律。

    “寿王殿下,长安一别,已近七年未见,殿下风采胜昨,可喜可贺!”

    话语虽然客气,但李清却没有下马行下属大礼,他只在马上一拱手,便算见了礼。

    李瑁心暗叫不妙,他只带了三百多骑随从来迎接李清,本想趁机逼他放权给自己,不料对方竟带了一千余人来,不用吩咐,早已分布在四周,截断了他一切后路。

    他勉强一笑道:“大将军一路辛苦,请随我入城歇息,至于防务之事,我们改日再说。”

    李清却没有动,他在马上欠了欠身,微微笑道:“殿下,我在来陇右的路上,听说吐蕃军已有异动,布防之事不容向后推迟,李清特来请殿下去军营,让殿下先见见我的安西儿郎,再商议布防之事。”

    说罢,他冷冷地望着李瑁,等待他地答复,李瑁心暗叫不妙,他干笑一声道:“李瑁乃一介人,不懂兵,布防之事大将军自己拿主意便是,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却听见李清朗声一笑:“殿下既然已经来了,就随我去见见安西地将军们,殿下是陇右道观察正使,也就是他们地上司,上司焉能不见下属之理!”

    他轻轻一摆手,一千余人逐渐向他围拢,将他们团团围住,李瑁心害怕,可又不能低头示弱,他忽然厉声喝道:“李清,你这是要干什么,要强掳本王吗?”

    “属下哪里敢强迫殿下,只是我这些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之人,若殿下不给他们面,恐怕属下也控制不住他们,殿下自己考虑吧!去与不去,李清决不勉强。”

    说罢,他一拨马,象是要离开,李瑁见士兵们一个个身材彪捍,面目凶狠,手都搭在刀把上,他顿时慌了神,再不顾皇室的面,连忙道:“李清,你可要保证不伤害本王!”

    李清淡淡一笑道:“殿下是我地客人,谁敢动殿下半根毫毛,我就杀了他!”

    他随即一摆手,异常诚恳地道:“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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