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唐军约三百骑兵,正簇拥着两辆马车向大雪山进发,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支长长的骡马队,这是和马匪们约好用钱物交换人质的队伍,马车上自然便是荔非守瑜母,荔非守瑜坐在后一辆马车上,马车颠簸,他斜靠在车壁上,透过车窗望着起伏的远山,目光里的锐利没有了,却多了一份萧瑟,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次,路上的一石一木他无不了然于胸,可此时他却觉得异常陌生,仿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夜路,看不见前途,也看不见光明,但他清楚地知道,前途一定是断崖,他有些累了,杀累了,抢累了,但他们却没有回路,也没有选择,早晚有一天将坠入断崖下的深渊。

    昨天沙州都督的一句话仿佛是一只火把,在漫漫无际的长夜里,让他看到了一丝光明,也嗅到了一丝希望,‘归顺朝廷,既往不咎,’荔非守瑜自嘲地摇了摇头,一个小都督的口头承诺,怎么可能抵掉他们手上累累的血债,这一线光明是那么的虚弱、不可靠。

    车队已经靠近大雪山,荔非守瑜坐直了腰,眼睛向大雪山东面那一处山处眺去,目光开始变得炽热起来,他看见了,山口那棵巨石上的小树没有了,也就是说,大哥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荔非守瑜不禁笑起来,他在笑沙州新任都督笨拙的计策,居然想破城墙来诱自己过去,上次他了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结果被他侥幸逃脱,这一次再让他尝一尝什么叫人财两空,他若想趁机端自己老巢就随他去好了,他一走,沙州必然空虚,自己再反过手来端他的老巢便是。

    车队已经进入大雪山的区域,行至一片空旷之地,对面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之人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我家首领有令,就在此交换,请贵方派一人前来洽谈。”

    .

    就在前去交换的唐军队伍离开敦煌城不到半个时辰,另一支唐军沿着甘泉水悄悄向东南方向逶迤而去,没战鼓擂响、没有旌旗招展、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之词,在烈日炎炎,宛如一股黑色的洪流,铁青色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这是一支三千人的唐军队伍,他们的目标是青羊山的马匪老巢,但行军的速度却不快,似乎在等待什么?

    马背上的李清目光严峻,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神情异常严肃,往日随意的笑容此刻在脸上消失,他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青藏高原,莽原千里,没有一处人烟,可在他看来,似乎那闪烁着蓝紫色光芒的雪峰后面,一支浩浩荡荡的吐蕃骑兵正向沙州杀来。

    李清的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忧虑,天不亮时,他得到斥候紧急报告,斥候小队可能发现了吐蕃军踪迹,但没有看见人,从马匹数量上看有百人左右,可能是斥候,如果真是吐蕃斥候,也就意味着吐蕃军即将出现,可敦煌县城墙尚未完全修复,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更何况身边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马匪,内忧外患,似乎都在同一刻爆发。

    “阳明,我看不一定是吐蕃斥候,也可能是边境游哨,毕竟那里是吐蕃地界。”

    副将李嗣业看出了李清心的忧虑,催马上来安慰他,李嗣业久在边疆,对吐蕃的规律比较了解,他笑了笑又道:“若是斥候,后面必然会有吐蕃大队,而吐蕃寇边大多选择秋季,那时秋高马肥,稻成熟,可现在正值盛夏,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李清闻言,也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否则这边匪患未肃,那边敌人又至,以我们这区区数千人,又如何能两线作战?”

    李嗣业爽朗一笑,“一支区区马匪,乌合之众,阳明何必将它放在心上,再说你不是还留了一千多人在沙州吗?更不用担心,至于未知的敌人,项轩已经去支援,到底有没有吐蕃军很快便会有答案。”

    “对!有张巡和一千二百名豆卢军在,又有老将田珍,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此,李清腰一挺,精神振作,脸上又恢复了他惯有的自信,他回头对士兵们高声笑道:“咱们有威猛无敌的陌刀军,有箭法精良的弓弩队,还有无坚无摧的铁骑,我们大唐军队,从来就不惧任何敌手!”

    “都督说的是,我们还从来没打过败仗!”几十个老兵自信且兴奋地回应道。

    一匹战马从队伍前飞驰而过,一路高喊,声音渐渐远去,“大家保持队形,不要掉队了。”

    和从大雪山广阔无垠的平坦地貌相比,甘泉水沿岸一带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大片大片的密林一眼望不见边,极易隐藏和躲避,如果吐蕃军偷袭沙州,往往就会走这一条密道。

    又走了半个时辰,越过一段陡峭的山崖,这里,甘泉水从断崖上坠落,形成一道十丈高的瀑布,响声震天,传出三里之外,空气白色水雾弥漫,两岸的树木异常丰茂,青翠欲滴,唐军们小心翼翼地上了一段斜坡,战马顺从而乖巧,过了这道瀑布,队伍开始进入吐蕃地界,这种地界两国并没有什么法律件,只是用比较险要的地形来作为天然分界线,当然,吐蕃人的野心是永远也没有什么分界线的。

    又往前走了

    ,太阳已经渐渐到了天,河谷里闷热异常,仿佛在般,河水到这里已经变得平缓和顺,李清回头唤过段秀实派来报信的斥候,马鞭一指道:“你们校尉可就是在这里和你们分手的?”

    报信的斥候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指着大石旁的那堆马粪道:“回都督问话,正是此处?”

    “不错!不轻易下结论,一定要见到人才肯罢休,是个合格的斥候。”

    李清也用木棍拨了拨那堆马粪,点了点头,转身对白孝德道:“这个斥候校尉叫什么名字,以后可以重用他。”

    白孝德笑道:“此人以进士身份来投军,高大帅也颇为看重,只是嫌他书生气太浓,命他到士卒去滚打,但他也争气,只短短两年便积功升至校尉,李都督看上他,也是情理之,此人姓段名秀实,京兆人氏。”

    “段秀实!”

    李清再一次被震惊了,关于此人的故事,他从小便听说过,想不到竟也出现在自己的眼皮下,还是个小小的校尉,他心虽震惊,但久经波折使他的城府逐渐变得深沉,只淡淡一笑道:“我只说他是个合格的校尉,至于他是什么出身,他怎么优秀,等我亲自看了再说。”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忽然指着河对岸急声叫道:“都督快看,那边有情况!”

    李清闻声看去,只见远方出现一百多个小黑点,正迅速向这奔来,“跟我来!”白孝德手一挥,也带领几百骑兵趟水过河,密集的马蹄溅起大片水花,迅速迎了上去。

    片刻,黑点靠近,却是一百多骑兵,为首似乎是前去接应的果毅都尉项轩,在他们间拥着十几名受伤的唐军,只见白孝德上前问了几句,便立刻将他们带了回来。

    “不对!一定是有吐蕃军,而且还不会少。”李清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只从白孝德略带惊惶的脸色,他便猜到事情的严重性。

    骑兵们迅速赶回来,白孝德催马到李清面前,吸了口气,镇定了一下心神,低声道:“确实发现了吐蕃骑军,约二千人,但没有帅旗,估计只是前军。”

    李清默默地点了点头,事情已经来了,躲也躲不了,这时,十几个受伤的斥候被带过来,前去接应的果毅督尉项轩上前禀报,“回禀都督,我们是在二十里外发现他们,后面没有发现吐蕃追兵。”

    “辛苦你们了!”

    李清嘉奖了他们几句,便赶去看段秀实的情况,他背上连两刀,厚实的铠甲也被劈开,鲜血染红了里面的战袍,他们五十人先是被被吐蕃斥候前后夹击,随即又被二千吐蕃前军包围,五十人最后只冲出十二人,个个身上带伤,段秀实苦苦保持一分神智,等见到前来接应的唐军,讲明情况后便再支不住,晕了过去。

    “赶快把他们送回沙州,去告诉军医,如果保不住段秀实的性命,我就要他脑袋!”

    李清下完命令,转身找来李嗣业商量此事,李嗣业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如果吐蕃军前军是二千人的话,那这次来袭之敌至少也有八千,而我们只有三千人,确实是个严峻的考验啊!阳明,马匪那边就暂且放一放吧!度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犹豫了一下,他又道:“只是这里是吐蕃境内,若爆发激战容易被吐蕃找到借口,说我们大唐先挑衅,朝廷那边可能会找我们麻烦。”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战斗如果在吐蕃境内打响,就变成唐朝入侵,大唐会在政治上被动,李林甫更不会放过自己,可如果退到沙州,影响士气不说,要命的是城墙还远远没有修好,怎么抵挡蝗虫般的吐蕃军,想到此,李清暗暗有些懊恼,早知道那段城墙就不要拆的,可他又怎么可能料得到吐蕃军会在盛夏时来袭。

    忽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吐蕃来攻打沙州,如果他抵挡不住,沙州危急,那朝廷会不会调安西或者河西军甚至陇右军来支援,那吐蕃攻打沙州会不会只是个诱耳,目的是打乱朝廷的兵力和物资部署,甚至声东以击西。”

    他越想越有可能,八千人来进攻沙州并没有什么意义,而吐蕃一次战役投入的兵力最少也要五到十万,可见它的主要目标绝不是沙州。

    李清立刻果断道:“不能退回沙州,必须就在这里将吐蕃军截住,一切后果和责任都由我来负!””

    他眺望远方大片大片浓郁的密林和起伏的山峦,似乎听见了隆隆地马蹄声,心暗暗忖道:“二千前锋队,不知他们会不会知道这里有一支三千人的唐军?”李清摇了摇头,“应该是不知道,只要布置得当,也未必不能以少胜多。”

    .

    大唐陇右节度使和河西节度使皆由皇甫惟明一人担任,但其长驻陇右州,为了将皇甫惟明的战略重心转到河西,于是,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精心策划了一步险棋,偷袭沙洲,这是他从年初便开始布置之局,他通过在沙州亲吐蕃的羌人,也发现了沙州豆卢军的异样,兵力明显减少,虽然不知其原因,但他敏锐地感到,这必然和皇甫惟明有关,若拿下沙州导致大唐临时换将,那他的陇右计划也就成功

    .

    七月初,在他准备开始攻打大唐陇右的前二个月,远征沙州的偷袭行动便悄悄拉开了帷幕,吐蕃一共派兵八千人,主将为著名大将铁刃悉诺罗,其前军两千人,皆是轻骑,由吐蕃新兴之将论泣藏率领。

    论泣藏约三十岁出头,和其他吐蕃人一样,青藏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将他的皮肤灼得粗糙不堪,他身材不高,但异常壮实,肩宽背厚,坚固的锁甲披在身上使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正方体。

    清晨的一场短兵相接,消灭了唐军的一支斥候队,但毕竟跑掉了十几个,而且这些斥候还有接应之人,这使他有些犹豫,原本天衣无缝的偷袭计划竟然出现了漏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没有唐军俘虏,否则可问出端倪。

    唐军漏网就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暴露,这是个极为两难的选择,巨大的风险和巨大的收益同在,论泣藏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找一块比较方正的大石盘腿坐上去,这是他遇到困顿时的习惯,他随手用泥块在大石勾画着距离,从此地到沙州约一百二十里,此时已是午后,若有斥候用最快的马速回去报信,那唐军大队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赶到,况且赞普说沙州唐军不足两千,即使有兵在外,也会赶回去守城,这是兵之常理,谁都知道,守城要比野战更占优势,

    论泣藏用手抹去了埋伏的可能,他站起身来仰望天空,日已偏西,如果自己抓紧时间,便能在今晚赶到沙州,打唐军个措手不及。

    两千吐蕃轻骑在论泣藏的大声命令下迅速整队,随即又如一支笔直的长箭向西北方向射去。

    一口气奔出二十里地,青藏高原上的气候瞬息万变,刚才还是烈日炎炎,转眼便已阴云密布,低矮的云块风起云涌,在头顶上飞逝,远方的云山在剧烈翻腾向上,一场暴风雨眼看渐渐逼近。

    二千吐蕃骑兵象箭一般疾驰,越过一个又一个高高低低的丘垒,穿过一片又片浓郁的密林,脚下是柔软而厚实的草垫,前方便是甘泉水河谷,据斥候报告,沿着甘泉水可直达敦煌县。

    天空乌云密布,远处已经漆黑一片,一座座山峰被黑云吞没,仿佛有什么恶魔要降临人间。

    时间还只是下午,但夜已经在甘泉水的上空提前到来,河谷里阴沉沉的,但吐蕃军对这一切都似而不见,长长的马腿在飞奔,向前!向前!响如暴雨的马蹄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敲打,如一群饿狼在扑向远方的目标。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异状,甘泉水的水位仿佛是枯水季节,而现在却是雨量充沛的盛夏,约奔出几里地,前面领路的几个斥候发现了异状,惊得连声叫喊:“将军,这个水位比昨晚浅了很多,有问题!”

    论泣藏的脸刷地变得惨白,突然意识到了敌人狠毒的一计,不等他下命令,大地象平地起了一声闷雷,又象野兽低鸣,阴惨惨的乌云下一道黑线在百步外已经清晰可见,微微反射出异样的亮色。

    河水汹涌咆哮,激起的暗黑色浪花足有二丈多高,不等吐蕃军反应过来,河水便一口吞下了数百名骑兵,惊惶、恐惧、魂飞魄散,剩下的一千名骑兵狂喊着,互相践踏,如山崩地裂般向岸上没命地逃去,河岸又高又滑,战马涌堵在一起,根本无法借力上跃,论泣藏见形势危急,连连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继续向前狂奔,要和洪水赛跑。

    但就在这时,从河岸两边的密林里爆发出惊天动地呐喊声,数百名唐军霍地冲出,手冷冷地端着伏远弩,一名军官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铺天盖般呼啸射来,数百名冲上岸的骑兵被射得人仰马翻,纷纷重新坠入河,论泣藏更是连人带马被扎成豪猪一般,重重摔倒在地,汹涌的洪水从他身上冲过,转眼人影皆无。

    又一阵喊杀声随劲风吹来,埋伏在上游一里处的一千大唐骑兵终于赶到,长槊直击、横刀翻飞,最后剩下的三百多名吐蕃军再无战意,纷纷夺路而逃。

    远方的山丘上慢慢出现几匹战马,一道闪电在他们头顶划过,撕开沉沉的黑幕,将大地瞬间映照成亮白色,只见间那匹战马上,唐军主将李清正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河谷的战场,这是一场一边的战斗,自然的力量和安西军的强弓劲弩将二千吐蕃前军全部歼灭,最后只有百余残兵[死逃出生天,消失在白天的夜色之。

    “所有伤兵一个不留,全部杀死抛入河。”

    这是李清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言罢,他抬起头来凝望远方,暴风雨已经转了方向,向东而去,浓如墨汁的天空渐渐开始稀薄,变成灰黑色,随风吹散,一座座曾在黑云战栗的雪山又露出了蓝宝石一般的光芒,就在那雪山下,另一支更庞大的吐蕃主力正向这边浩荡开来。

    李清的脸色变得异常严峻,那一战,他将无巧可用,只能用大唐的战刀来捍卫唐军的荣誉。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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