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康坊,李林甫宅的后花园里,两个男伏在一块,紧紧盯着东北一角,两人从黄昏时就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冬夜寒冷,寒露覆盖的草地一片墨绿,四周寂静无声,两个男冻得瑟瑟发抖,正要放弃回屋之时,墙根下的异变发生了,只见东北角的墙根下慢慢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变成三团火球,徐徐朝他俩移来,两人吓得大叫,如蚱蜢般从地上弹起,直向前宅冲去,“父亲,真的有鬼啊!”

    .

    “说!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刚刚换好衣服正要进宫里的李林甫,听见儿的喊声,又从车下来,算起来,他担任大唐宰相已经十五个年头,经历的风雨波折已经不计其数,但最近府里的闹鬼的传闻却让他十分烦恼,有人看见三个身着黄袍男牵着手说说笑笑走入东北山墙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三个小孩各顶一个火球在后园里奔跑,说得有声有色,在府广为传播,此后,便没有人再敢踏入后园半步,但让李林甫烦恼的却是最初的传闻,三个黄袍男,这让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段旧案,那是他这一生的最大心病。为了确认这闹鬼是否属实,他特地命长李岫和另一个儿(他有二十五个儿,二十五个女儿,有时连他自己都常常忘记某个儿的名字)今晚去了后园。

    “父亲大人,孩儿确实看见了三个火球。”李岫心有余悸,战战兢兢答道。

    真是有三个,李林甫忽然觉得腿有些发软,跌坐在椅,半晌,他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开元二十五年,太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同遭李林甫和武惠妃陷害,被贬为庶人,随后又被逼自尽,七个月后,武惠妃暴病而亡,据说便是被三庶人追命。

    “现在又轮到自己了吗?”

    李林甫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就象一个伤者被人手指伤口时会本能地颤抖起来,或许要等这伤口好,他的恐惧感才会消失,但他的伤口是永远不会愈合的,刚刚愈合一个,又会爆发出一个更痛苦的疮伤来。

    他心烦躁,站起身,一把推开了窗,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世人都说他李林甫笑里藏刀,心黑手狠,可谁又去说那更黑更狠之人,他不过是铲除异己,而那人却连自己的亲生儿都要杀,只是要保住自己的位,可见世间最无情,莫过于帝王之家。

    “你们莫要来找我,你们之死和我无干。”

    李林甫喃喃地念了两声,不由有些泄气,这话谁又信呢?

    自己不过是那人的一条狗而已,揣摩他的心思,替他去做不能言传之事,所以自己才能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既如此,那为什么报应要由自己来承担,而他却在宫花天酒地,李林甫心愤恨,‘啪’地将窗关上,却险些夹住手。

    .

    李林甫长着一条肥大而硕长的鼻,鼻槽深且长,配上他的鼻,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眼,傲慢也变成了和蔼可亲,可是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冰冷、凶相而又老谋深算的政客。

    而今天这个掌控着大唐政治命脉的老政客,却被府闹鬼之事搞得心绪不宁,连进宫之事都给忘记了。

    他转过身,目光却落在桌上,那里躺着一封信,尚未开封,随手抄起,竟是成都李道复的信,李林甫微微诧异,这信是几时来的,自己竟没有看见。

    他取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挑开信皮,抽出里面的信笺,读着,他的眉头慢慢拧成一团,成都的海家走私事发,被章仇兼琼抓获,此事牵扯到了李道复,故写信向他求援。

    李林甫吃了一惊,他又仔细读了一遍,走私船是在义宾县抓获,随后该县主薄李清将各种走私件直接交给了章仇兼琼,在信的最后,李道复含含糊糊暗示哪些件可能有自己的一封放行信。

    “苦也!”

    李林甫重重一拍桌,失声叫了起来,现在是倒太最关键的时候,怎么能出这种事,搞不好他会全盘皆覆。

    他脑海里迅速思量各种可能性,如果章仇兼琼惧他之威,或许这事会不了了之,但他是太之人,此刻的形势他会不会不惜得罪自己而将这些证据送给太,可能性极大,李林甫立刻下了结论,既然他章仇兼琼已经表明了立场,这种讨好太的机会,他又岂能放过。

    只是现在似乎有些晚了,他又将信前后反复翻看,事发是在年前,可今天已经是正月十三,这信怎么才来。

    这时,门轻轻地敲了敲,传来老管家钱忠的声音,“老爷,再不进宫可就迟了。”

    “你进来!”

    钱忠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低头静候老爷发话。

    “我来问你,这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的桌上。”.,紧紧地盯着他。

    “这.

    钱忠迟疑一下,这封信是被门房遗忘了三天,门房苦苦央求自己,看在门房是老家人的面上,自己才趁老爷进宫之际将信偷偷放在桌上,不料府闹鬼,老爷又回来了。

    钱忠偷偷看了看老爷的脸色,若脸色平和,他尚可以求求情,可现在老爷脸色明显不豫,钱忠实在太了解老爷,鲜有这样的脸色,看来信是有大事,他不由暗暗诅咒门房,搞不好要将自己也牵连进去,他再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道:“这封信被门房老王遗忘了三天,故今天才送来,我已经将他捆了,等候老爷发落。”

    “什么!”李林甫顿时肝火大动,果然是‘千里之穴,毁于蚁穴’,看来自己对家人管束太松了,一个小小的门房才胆敢如此漫不经心,误了自己的大事。

    “来人!”几名强壮的侍卫应声而入。

    “召集所有家人,将门房一家都给我当众杖毙。”

    钱忠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他看出老爷后面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李林甫走了两步,又回头一瞥他,冷冷道:“从现在起,你去做门房,若再敢误一件事,门房一家便是你的下场!”

    .

    长安仿佛被一块厚重的黑幕覆盖,马车在雾气弥漫的夜色穿行,最前面的马上挑着两盏灯笼,灯笼发出橘红色的光芒,映出‘李相’二字,在夜色分外显眼,上百骑侍卫手执巨盾在前后左右严密防卫,惟恐天降刺客。

    大唐定律,百官出街不允许前呼后拥,就算宰相也要便行,故经常有普通老农拦路告状之事,但李林甫却例外,连李隆基都知道他的对头实在太多,恨不得食他肉、寝他皮的人比比皆是,是以李相出行,百卫呼拥。

    李林甫的府第在平康坊,一般进宫可以走西面的景风门,或者横穿务本坊,转到长安街走安上门入皇城,但他的习惯却是过了务本坊,再走过兴道坊,转到朱雀大街走朱雀门入皇城,因此世人都说他李林甫好出风头。其实不然,李林甫之所以要走兴道坊,是因为那里有太平公主故宅,他每天都要看上一眼,回味那位曾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杂色斑驳的女人,当他初为宫廷侍卫时,这个女人就曾经调笑过他,‘哥奴若为相,我当嫁之’,事易时移,太平公主早已香消玉损,但他李林甫确实为相了,而且一坐就是十五年,若她灵下有知,还敢拍拍自己脸,戏称自己的乳名哥奴吗?

    队伍很快便进近太平公主故宅,今天他却仔细看了看宅位,府闹鬼使他兴起迁府之念,这太平公主故宅便是他的一个备选目标。

    这时马车却停了下来,有侍卫长匆匆赶来禀报,“松漠都督李怀节求见。”

    李林甫微一沉吟,“唤他上前答话!”

    李怀节午虽说得狂妄,但若要他直接去找李隆基要人,他却没那个胆,思量半天,便备下重礼去了宗正卿李彻的府第,探问此次和亲的人选,李彻告诉他,皇上已经有意让独孤氏之女和亲契丹,李怀节又试探李惊雁的可能性,李彻却笑道,李惊雁是嫡宗室,出嫁他不符礼制,但李怀节哪里肯死心,纠缠再三,李彻只得看在礼重的面上,含糊替他指一条暗路,去找李林甫。

    李林甫位高权重,手段毒辣,故边陲番地之将无一不惧他,李怀节也不例外,他随侍卫长快步走到李林甫车前,躬身长施一礼道:“契丹李怀节见过恩相大人。”

    半晌,李林甫方缓缓问道:“李都督有何事找老夫?”

    李林甫声音低微,李怀节听得不甚清楚,他近前一步,刚要说话,却被两个侍卫两枪相叉,将他逼退一步,李怀节心恼怒,但不敢半点表露,只得悻悻道:“卑下是为公主下嫁一事来求相国。”

    “公主下嫁是皇家内部事务,老夫是外官,怎好插手,恐怕爱莫能助,现在皇上正等着我,再不去,若误了时辰,我可吃罪不起,李都督,得罪了,开车!”

    车马启动,将个李怀节晾在一旁,他心大急,顾不得侍卫向他瞪眼,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大声道:“卑下想娶嗣宁王之女平阳郡主为妻,万望恩相成全,卑下万分感激!”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你刚才说想娶谁为妻?”

    李怀节大喜,赶紧答道:“卑下想娶嗣宁王之女平阳郡主李惊雁为妻,恩相若成全,卑下愿为恩相效命。”

    契丹朝秦暮楚,效不效命倒是小事,但‘嗣宁王’三个字却勾起李林甫的兴趣,就仿佛猎人面前窜出只肥獐,李琳可是太的钱袋,自己一直便想收拾他,却因他是个闲王而抓不到他的把柄,可现在.

    李林甫透过车幔瞥了一眼李怀节,昏暗的月光下,他脸色青绿,左颊上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愈加狰狞,仿佛是阎王殿的厉鬼出游。

    ‘嘿嘿,这是好事啊!’李林甫眼睛微眯,射出了一丝阴阴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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