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色浓如墨,四月的夜晚一片清凉。

    书房内虽烛火通明,一群少年都如外边的夜色般没有一点声音。

    等大家基本消化完甘棠所言,坐在甘硕旁边的甘虎这才抬起头来,对甘棠说道:“内舍生中我不是太了解,但据说有个叫石醉的是太学内舍生的领袖。外舍生这边却是以卢梦雅为首,据我这半年观察,推崇《华轩周报》学说的大约有两成,赞成变法的连卢梦雅等人在内的倒是占了大部分。”

    甘棠点了点头,道:“有两成就很不错了,毕竟太学绝大部分都是官宦子弟。等过几日带我去认识认识这个叫卢梦雅的太学领袖。”

    “反对变法的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一部分是真正反对变法的,还有一部分倒是赞成变法,但他们却不赞成王丞相式的变法,他们以教渝孔瑾为首,倡导恢复‘井田制’。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甘虎补充道。

    听到这里甘棠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甘棠笑着说道。

    “如孔瑾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波波巨浪。”

    “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贾儒、谢言、曹磊他们会为王鸣之变法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只能损害他们的利益,反而会让王鸣之在士林中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地,孔瑾等人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对于此,甘棠并不惊讶。孔瑾是儒学宗师,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就像孔瑾和其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的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而还有相当一些儒学大师,虽然与孔瑾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甘棠调侃道:“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读书烧坏了脑子,完全脱离现实。但他们是君子。所以可以让王丞相用事实去和他们讲明白,争取一下。这时候王丞相需要这样的盟友,我们也需要。”

    就在王鸣之提出变革以来,建康周围各县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对于江南以稻米为主的农户而言,这是致命的,种下的秧苗就有可能绝收。

    今年是咸亨元年,其他地方遇到天灾还罢了,若是天子脚下闹出这些,可实在是打了‘一代名臣’贾儒一个大大的耳光。毕竟此时人们认知有限,并不知道雨水风云都是自然变化,非外力所能干预。

    在人们的认知里,自古都是因朝廷政事有违天和,才会得到老天爷的惩戒,引来天灾。当然没有人敢指责高高再上的皇帝,皇帝也不会拉下脸来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

    从太祖开始,每逢大范围的水灾、旱灾等自然灾难时,宰相就要成为“替罪羊”,被罢免或者贬到地方,用来平息老天爷的怒气。

    当然,现在掌权的是摄政太师贾儒,既然‘咸亨’皇帝不能背锅,那贾儒就更不会背这个锅了。

    贾儒好像从中找到了一个打击政敌的绝佳机会。

    六月初二。皇帝下旨给诸位大学士、九卿。

    时值立夏,天气渐热。监禁人犯易于染病致毙,甚为可悯,除情实死罪外,其余刑囚命刑部皆酌量宽宥。这是要大赦了,虽然圣旨没有明说是为了京城大旱,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朝廷各部地气氛又紧张起来,因为圣旨明发,言道大旱,或是“政事未尽合宜”,或“用人未能允当”,命内阁大学士会同九卿彻查大小官员,看是否有“暗结党援”、“残忍之人”尚居职位;催促刑部清查监狱,看是否有无辜之人。

    圣旨都指明方向,一场自上而下的彻查在六部与其他衙门里轰轰烈烈地展开。高品级的官员,伸手势力交错,岂是轻易能够动得了的?重点目标,就是那些四五六品地小官,拔出萝卜带着泥的,牵出一串来。

    折腾了几日,闹剧落幕,大学士与九卿都上了祈罪折子,将“天时稍旱”的原因,归咎为他们“奉职无状”地缘故。自然,皇帝和摄政是半点错都没有的,行政无阙,用人都妥当得紧。他们又痛斥那些结党营私与存心险恶、馋毁嫉妒之人,祈求皇帝严加处分。

    最后受到牵连的基本都是响应王鸣之变法的官员。

    想到那些因为站错了队,被摘了官帽。一场旱情、因为了维护帝王与摄政体面而断送了前程的各部郎官,众人不仅心有余悸。

    十年寒窗苦读又如何,进士出身又如何,若是没有势力倚仗,在权贵眼中不过是草芥而已。

    既然对这场旱情有了结论,原先因旱情引起地阴霾仿佛烟消云散,又是清朗世界般。

    六月的天气,建康城内逐渐炎热起来一般。建康城外进入农忙的时节。若是身处其间,整片天地给人的感觉都是盎然的活力,对于这个年岁的人来说,夏秋两季大概是最好过的日子,没有春日的绵软,没有冬日的寒冷,阳光正盛,白云如絮,一切都明媚得让人心旷神怡。

    但虽然朝廷又是大赦,又是贬谛官员,雨始终没有下下来。

    卢梦雄中午从太学下课,偶尔会与他的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去酒楼吃些东西。

    卢梦雄这人极懂分寸,几个月来,甘棠大抵也算是了解了这人的性格和经历。他在早几年也曾参加过朝廷科举,但因为策论过于激进,得罪一位吏部大员,没有中举,于是就回到太学继续读书了。虽然外表谦和,但若放到千年后大概还是愤青的类型,闲聊时不说,但若论起学问来,有些想法还是掩盖不住,一目了然。

    简单来说,这家伙家境殷实,精通儒学、算学,于射御之道也有些精通,君子六艺皆识。

    在这年代已经非常不错了,待人接物、应对进退得体。但因为想得多,基本上讨厌腐儒,喜欢实干但又不离大道的人。

    想要为天地立行,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一时断了门路,一般的儒生得罪了大官,不得升迁恐怕要一生郁。

    他也曾苦闷过一段时间,后读《华夏周报》,受此影响,如今便振作起来,思考儒学思考夏朝,思考前面的道路,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毕竟,还年轻。

    太学在夏朝的兴起有着深刻政治、文化因素,一方面是原有的国子学、广文馆和宗学已经培养不出高水平的政治家,它们面对权贵之弟,生源狭窄,完全不能达到新王朝的需要。

    尤其夏朝进入平民社会后,朝廷的温和,统治阶层对普通民众权利的重视,这就给了更多寒门士子崛起的机会,庆历兴学后,面向天下民众的太学便逐渐取代了原有的教育机构。

    但夏朝读书之风强盛,光靠一个太学还是远远满足了不了大夏读书人的需求,四大书院随之出现,他们成为了太学的一种补充,但四大书院的出现并没有削弱太学的主体地位,反而更加促进了太学的发展。

    王安石变法中,强烈主张用长期教育取代科举,太学正式进入了全盛时期,三舍法孕育而生,各地兴办州学、县学,配合科举,一层层地培养更高层次的人才,大多数太学生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从一个个普通少年一步步走进了太学的大门。

    太学在贾儒主政后进行了一次扩招,人数由原来的一万人增加到四万余人。

    其中外舍生三万多人人,内舍生三千多人,而最为能直接受官的内舍上舍生却只有三百多人人,一个普通士子从外舍开始,一步步向上攀登,最后读完上舍,至少要耗费十年时间,加上小学堂五年、县学两年、州学三年,至少要苦读二十年的书才有机会成为大宋官僚机构中的一员。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时间,真正的优秀士子根本不用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很多士子在进入太学两三年后就考上了科举,直接授官出仕途。

    而且只要考中举人就有资格进入太学读书,并不要求是否读过州学,如果考上解元甚至直接进入内舍,这种宽松灵活的政策便给了很多优秀士子弯道超车的机会,正是这个原因,太学中十五六岁的太学生比比皆是。

    虽然太学给了学生们绝对的自由,但太学也要看结果。

    不管平时怎么放松,升级考试却是一头谁也别想轻易迈过去的拦路虎,其难度不亚于科举考试,得分必须在上上才能升级,得分中上允许复读一年,中上以下则直接淘汰,这就是外舍有三万学生,到了内舍却陡然变成三千人的原因,十个外舍太学生只能升级一人。

    太学一共由三块地盘组成,最早是夫子庙国子监旧地,后来又把朝集院划给了太学,和皇宫连在一起。使教学和太学生住宿条件大大改善。

    三年前,贾儒主持太学改革,又在南城外建立占地数千亩的辟雍,作为太学的新校舍,又叫住外学,目前三万多下舍生基本上都住在辟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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