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目,鸟鸣啾啾,深翠浅绿的枝叶闪闪摇舞。

    许宣躺在山坡的一处凹坑里,周围林木森森,落叶厚积,鼻息间尽是青苔、泥土与花草的气味。

    还不等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远处的斜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落叶沙沙作响。

    许宣一凛,本能地想要翻身跃起,五脏六腑又是一阵剧痛,冷汗直涌,险些叫出声来。

    低头瞥去,衣裳血迹斑斑,胸腹处有一道“丫”字形的伤口,已被细丝密密缝合。这才想起先前在塔底发生之事,又惊又疑又喜。

    难道大悲和尚真的已用“百衲之术”与他交换了脏腑,送到了塔外?

    四周山林起伏,分不清身在何地,却见白素贞就躺在数尺之外,长睫紧闭,脸颊红润,呼吸均匀细长,显然已无大碍,心中悬着的大石登时落地。

    只听那脚步奔跑声越来越急,他顾不得多想,从怀中摸出一张人皮面具,敷贴在脸上,右手握紧柴刀,闭目装睡。

    脚步声奔到了几丈外,忽又停住了。只听右下方传来连声呼唤:“宣儿!宣儿!”

    他心中又是一震,真姨娘!但再一细听,满腔欲爆的狂喜又倏然消退了大半。那声音略带沙哑苍凉,显然已上了年纪。

    又听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婆婆,这里躺了一男一女,也不知是死是活。”

    从眼缝朝外望去,上方虬松下,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虽然打了几个补丁,倒也清爽干净;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动,四下扫望,看来甚是机灵。

    那“婆婆”忙叫道:“宣儿,你别过去!等婆婆……等婆婆来看上一看……”似是走得太急,连咳带喘,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树下。

    她头发花白,年约六十许,似是附近采药的老妪,佝偻着背,一手拄拐,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满满的尽是药草。

    那婆婆弯腰放下篮子,一手探着拐杖,一手摸索着斜坡,朝坑里挪步。

    男童忙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下来,叫道:“婆婆小心!”抢身搀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下走。许宣这才发觉她眼珠灰蓝,上下翻动,竟是个瞎子。

    她的手指在空中摸索了片刻,顺着男童的指引,搭住了许宣的脉门,似是松了口大气,咳嗽了两声,道:“好啦,好啦,放心吧。这人还活着呐。”

    许宣一凛,她的指头按住了自己的“太渊”、“内关”、“灵道”,蓄势待发,难道这瞎婆婆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好在他经脉尽断,混沌真炁散布全身,除非敖无名、李师师这等级别的修为,绝难感应。

    那婆婆右手放下拐杖,往他身上摸索,“咦”了一声,颇为惊讶。那男童更是吓得大叫一声,显然是看见了他胸腹上渗血的“丫”形伤口。

    婆婆沉吟了一会儿,道:“宣儿,你看他头顶、身上可有被烧灼过的痕迹?”原来这男童也叫做宣儿。

    那男童宣儿蹲下身,前前后后打量片刻,摇头道:“没有。衣服上也只有些污泥和被树枝勾破的小口子。”

    婆婆喃喃道:“奇怪,奇怪。”皱着眉头,眼白翻动,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许宣又是一凛,忽然明白为何她问“可有被烧灼过的痕迹”了。

    普天之下,既能“百衲之术”、又会“五雷大法”的只有林灵素一人,这瞎婆婆能从他胸腹伤口勾起这等疑心,显然绝非等闲之辈。

    男童偷瞄了婆婆一眼,想要趁她不备,探手掏取他怀里的乾坤袋,岂料刚一伸手,却被她“啪”地拍中手背,忙又慌不迭地缩了回去,嘻嘻笑道:“婆婆,这人身上爬了条蜈蚣,我想帮他赶走……”

    “宣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啦,”婆婆脸一沉,“别人家的东西,绝不能拿。别说他还活着,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带到阴曹地府去的。你想要顺手牵羊,已经是大大不对;做错了,撒谎狡赖,更是错上加错。”

    许宣眼眶一热,明知她这声“宣儿”说的不是自己,却无端端想起从前自己淘气捣蛋时,真姨娘板着脸训诫自己的情景。

    却见那男童“哇”地一声哭道:“婆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一边假装抹泪,一边从指缝里偷觑婆婆,那狡狯的神态与他小时颇有几分相似,心中更是五味交集。

    婆婆眉头稍展,叹了口气,道:“人的腿脚不能走路,最多不过是残疾;但若是从小走歪了路,那就万劫不复啦。”手掌似是无意地他口鼻间一挥。

    许宣只觉异香扑鼻,天旋地转,瞬时间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圆月当空,前方波涛汹涌,银光粼粼。

    淼淼海潮涌入这片喇叭形的江面后,后浪叠着前浪,层层排涌,气势恢宏,有如万千雪狮奔腾怒吼,轰鸣震耳。

    巨鲨全速游了整整一日,早已精疲力尽,几乎是靠着潮水的凶猛之势,方勉强支撑。

    眼看那六辔鲼车越去越远,即将消失在那一线白潮之间,王重阳松开手,轻轻拍了拍鲨鱼,道:“多谢了!”御风冲出百余丈远,踏波疾追。

    江面越来越窄,海潮也越发汹涌,月色撞如碎银。

    惊涛拍岸,巨浪冲天,水丝濛濛如雨。两侧尽是灰蒙蒙的山影,除了偶尔闪掠而过的灯火,什么也瞧不见。

    追至不足百丈时,六辔鲼车突然朝下俯冲,消失在滚滚白浪之中。

    王重阳踏浪奔掠,始终不见它浮出水面,又惊又恼。深吸一口气,直冲江底,凝神四下扫探,也察觉不到半点痕迹。

    如此溯游了十余里,一无所获,只得湿淋淋地跃出江面。却见左侧山峦连绵,林木郁郁葱葱,掩映着城墙、角楼,竟似到了某座依山临江而建的城楼之外。

    朝上望去,山崖险峻,绿荫横空,玉盘似的圆月恰巧悬挂在城楼檐角,静谧而又壮丽。

    他想起许宣所说的临安景象与每月的钱江大潮,心中一动,难道自己追随着六辔鲼车,竟从海上穿入钱塘江,来到了大宋皇城之下?

    忽听悬崖上传来清越的笛声,悠扬婉转,沐着月色,闻之尘心尽涤。循声凝望,只见半山石岩上隐约站着一人,被树木遮挡,看不真切。

    笛声吹到高扬处,忽然断绝。

    过了片刻,山顶上传来似有若无的箫声,那人听了似是大喜,走到岩崖边,重又仰头吹笛。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王重阳猛吃一惊,又奇又喜。

    那人灰袍僧帽,苗条端丽,赫然竟是素晴!

    但她被“李少微”掳走,理应仍困在六辔鲼车之中,为何好端端地现身于这半山崖岩?就算她侥幸逃脱,又怎有心情与人合奏如此悠扬的笛曲?

    不等细想,那“素晴”已收起笛子,双足抄点,沿着悬崖朝上飞掠。

    他想要喊住她,又怕有诈,当下聚气疾追。

    山顶上城墙迤逦,角楼高矗,“宋”字大旗在夜风中猎猎招展,应是临安皇城无疑。“素晴”去势极快,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城楼,飞檐走壁,朝着大内宫城的墙楼掠去。

    王重阳随之越过箭垛的瞬间,一幅见所未见的雄丽景象立即扑入眼帘。

    但见城墙依山环绕,如长龙直抵湖边,数不清的城楼、宫殿、歌台、舞榭、寺庙、屋舍……沿着山势层叠铺陈,鳞次节比。

    虽值深夜,满城灯火如星河璀璨,连绵不绝。狂风扑面,夹杂阵阵奇香,与管弦歌舞、说笑喧哗……汇聚而成的阵阵声浪,热闹非凡。

    王重阳曾听许宣说过,赵宋皇宫建在凤凰山顶,北可俯瞰江山,西可尽览西湖,恢宏壮丽,有如天宫。此时亲眼目睹,震撼难言。相比之下,金国的皇城简直寒蔽冷清如村舍了。

    或是因为崖高城险,又有钱江天堑,皇城守卫颇为散漫,除了几个巡逻的禁军,其他的守城士兵不是在靠墙打盹,就是呵欠连天地低声说笑,谁也没发现两道鬼魅般的人影穿过身边,掠入大内高墙。

    皇宫方圆近十里,依山借势,大大小小的宫殿楼台高低错落,勾心斗角。

    参差起伏的琉璃绿瓦,沐着月色,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湖渠环绕,舞榭歌台星罗棋布,红墙朱柱、白玉阑干……掩映在花树、山岩之间。

    灯火辉煌,仙乐飘飘。不时可见提着灯笼的丽人、捧着茶食的宫女,在殿阁长廊里说笑穿行……分不清究竟是天上,还是人间。

    箫声呜咽,似有若无地从湖畔传来。

    “素晴”循声绕过幽暗的山林,到了湖东一处僻静的宫殿。

    但见围墙环绕,朱门紧闭,院内南阁二楼灯火摇曳,投映着一个人影,正自低头吹箫,除此之外,似乎再无他人。

    “素晴”取出短笛,又悠扬地吹了几声。那人影倏然放下长箫,推开窗子,烛光照在他白净儒雅的脸上,光彩焕发,满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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