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原指望这钓钩彼端暗藏出口,此时得知彼侧竟是地牢,自是气馁到了极点。

    却不知这厮为何放下空钩垂钓?是因为身陷囹圄,憋闷难当,以此聊以作乐;还是饿得发疯,想要钓几只硕鼠来打打牙祭?又或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孔洞,有如绝望中瞥见曙光,想要以此打探出路?殊不知此端望着彼端,墙里墙外都是一般的牢狱,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一念及此,满嘴苦水,忍不住想要放声狂笑。

    又见地牢内火光闪动,那人立即收起铁线,藏在袖中。

    人影闪动,六个白衣婢女提着灯笼走到牢笼外,嘴唇翕动,朝着那囚犯说了几句什么。囚犯拖着镣铐叮叮当当站起身,顺势松手,将铁线悄然抛落在乱草堆里。

    六婢取出钥匙,打开里外两重笼门,拽引铁索,拉着那囚犯朝外走去,转眼间,地牢便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那硕鼠见没了钓钩,焦急如狂,不住尖叫打转儿,以头撞壁。

    许宣正待收起神镜,另觅出路,却见石壁上镜光摇荡,又有个绿衣婢女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入地牢。

    那绿衣婢女在笼门外左右张望了片刻,确定并无旁人,这才侧身钻了进来,低头四处寻看。

    许宣大奇,瞧她举止鬼祟,显然是趁着囚犯被带离之际,偷偷摸摸地潜入此地,却不知在找寻什么?

    却见她顿住脚步,拾起那条细铁线,露出惊讶的神色,忽又微微一笑,拨开干草堆,从怀中取出一个膏盒,将一只七色蛊虫穿在尖钩上,又将盒里的泥膏厚厚地涂抹于钩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入地板的细孔。

    “咄”地一声轻响,那根细如发丝的钓线已从上方的孔洞中探了出来,一点点垂至头顶。

    那蛊虫约两寸来长,形如蚯蚓,七彩斑斓,被穿在尖钩上不住地挣扎蠕动,光芒闪耀,异香扑鼻。

    老鼠嗅见香气,越发躁狂,不住朝上跳跃。钓钩垂至离地不到两尺时,终于被它一口咬住,连钩带饵扯落在地。尖钩从它上颚破出,挣脱不得,它丝毫不顾,吧唧吧唧地贪婪啃噬,很快便将饵虫吃得半点不剩。

    那老鼠犹觉不过瘾,前爪抓住铁线,边舔边咬,过不片刻,浑身忽然一僵,发出凄厉的惨叫,四爪抓挠腹部,以头撞地,肥硕的身躯鼓起颗颗小包,似有虫子在皮下蠕动。

    许宣一凛,本能地朝后退了数步,屏息戒备。

    只听“吱吱”连声,脚下黑影飞闪,也不知从哪儿窜出十几只肥硕的老鼠,全都奔向那只被尖钩钓住的老鼠,争先恐后地扑咬起来。

    接着左侧、右方的甬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奔出数十只、上百只……成千只硕鼠,潮水般地扑涌到洞角,疯狂刨拱啃咬。

    被压在最下方的几只老鼠尖叫挣扎,回咬了踩踏它的鼠群,立刻被群起攻之,血肉飞溅,转眼便只剩下了几根骨头。

    鼠群也不知是嗅见血腥,还是受蛊毒所驱,越发癫狂,有的交相撕咬,有的猛撞石壁,有的只顾埋头啃咬。

    不过片刻,洞角已垒起丈许高的“小丘”,大半是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鼠尸,不住地朝下塌陷,又被后继涌来的鼠群填满,越堆越高。

    许宣脚下尽是奔涌而来的老鼠,密密麻麻,已盖过了他的小腿,好在它们直奔洞角而去,对他的血肉之躯并无兴趣。饶是如此,站在这怒潮般的鼠群中,亲睹这奇诡恐怖的一幕,仍不免毛骨悚然,进退不得。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不再有新的鼠群涌入,洞角堆积如山的鼠尸也渐渐塌落,只剩下数百只最凶暴的老鼠仍在躁狂地互相撕咬、撞击石壁。

    四处血肉泥泞,白骨森森,腥臭味扑鼻欲呕。等到最后几只硕鼠也挣扎倒地,弹脚不动时,那绿衣婢女方将铁线从鼠堆中缓缓抽了上去。

    只见那铁线转了几转,弯曲的尖钩竟自行变直,朝右慢慢延伸,过了两尺多的距离,又朝上转向,徐徐插向顶壁。

    许宣这才发觉顶壁上还有一个极小的孔洞,铁线穿入其中,竟又透过顶壁,伸入上方地牢。

    绿衣婢女一手捏住铁线,一手按在地上,徐徐朝左转动,“嘎啦啦”一阵响动,坚逾钢铁的顶壁竟露出一圈缝隙,朝上慢慢抬起。

    许宣又惊又喜,此地果然暗藏机关。这时地牢笼门洞开,除了绿衣婢女并无他人,正是冲出生天的绝好良机。

    收起流霞镜,正欲动手,忽听上方“哐啷”连声,又有人拖着镣链走进来了。绿衣婢女脸色微变,立即俯身钻入地洞,顺势将地板轻轻盖拢,反向旋紧。

    她竖耳聆听了片刻,神色转松,皱眉看看周围的鼠尸,跨步跃出,从袖中取出一瓶精油,洒在尸堆上,放火烧着。

    顷刻间火焰冲涌,四壁皆红,到处弥漫着让人闻之欲呕的焦臭之气。

    她捏住鼻子,朝后退了几步,方一转身,撞见藏在洞角的许宣,大吃一惊,不等反应,已被他瞬间制住。

    许宣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掌贴在她的后心,低声道:“要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听懂了便点点头。”听他所发之声竟是男子,绿衣婢女惊讶更甚,点了点头。

    许宣道:“地牢的所有钥匙你都有么?出了地牢,能不能通往‘会仙台’?鹤鹿双仙是否正在‘会仙台’观看‘五艺’比试?”

    他每问一句,绿衣婢女便点一点头。得知众人都在彼处,地牢无人看管,他心下大宽,又传音追问:“这秘道究竟是什么所在?你为何要从地牢里钻进来?”

    绿衣婢女被他捂住嘴巴,回答得含混不清。

    他方松开手,虎口忽然被狠狠咬了一口,接着左肋剧痛,似被尖锥刺入。还不等右掌发力,那婢女已翻身窜出了数丈开外,扬手一把银针扑面打来。

    许宣没料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有如此身手,所幸护体真炁应激反弹,将银针尽数震飞。那婢女似也想不到他这般了得,拔剑拨卷,将满地鼠尸连着烈火,接连不断地朝他扫来。

    许宣满腹疑窦待解,不愿伤她性命,指诀变幻,应势移形,瞬间便扑到她左侧,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阴阳指!”她“啊”地一声低呼,不怒反喜,脱口叫道,“许宣!你……你是许宣!”

    这一声直如春雷轰顶,许宣也陡然认出她的声音了,惊喜如爆,颤声道:“小青姐姐!”

    “许宣!许宣!你真是许宣!”绿衣婢女顾不得脱手的长剑,转身扑入他的怀中,又哭又笑,双手捧住他的脸,猛地往他嘴上口勿去。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胸口如被重槌猛击,抱着她趔趄后退,坐倒在地。湿湿咸咸的泪水洇入他们的唇间,泛开酸甜苦辣的五味,翻江倒海似的将他卷溺,难以呼吸;又似雷霆夹着暴雨,让他脑中轰鸣,无法思想,跌宕在狂喜与惊愕的两极。

    小青!

    小青!

    小青!

    那熟悉的幽香、温车欠的身体、甜美的气息与声音……除了他梦萦魂牵,想过千遍百遍的小青,又复是谁?

    但她明明已被混沌吞入腹中,沉埋北海,又怎会在这数万里之外的昆仑死而复生?心中一震,忽然醒过神来了——这是几个月前的小青!是尚未在塞外与他重逢的小青!

    这迷宫般的神秘山洞,似是时空交错的节点,让他遇见了几十年前的敖无名与云奴,遇见了年青时的葛长庚与两个林灵素,遇见了来自“未来”的自己,此刻又遇见了未曾蒙难的小青!

    数月来,他梦里梦外、时时刻刻总会想起小青,悲恸、懊悔、自责、思念……总会突如其来地将他击倒,哪怕在与苏里歌缱绻的罗帐,哪怕在与白素贞重逢的断桥,哪怕在被仇恨浸染、痛哭跪拜的父母坟头。

    然而此刻,当时光倒转,祈愿成真,当他紧紧地抱着伊人,肌肤相贴,呼吸互闻,内心爆炸般的狂喜却化作了忐忑与恐惧。

    被他咒骂过千遍万遍的贼老天,为何突然大发慈悲,将白素贞和小青全都活色生香地送到他的眼前?究竟是菩萨垂怜,还是贼老天故意戏耍,让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重新体受生离死别的苦痛煎熬?

    旋即又想,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贼老天成心耍我,我也势必能参透“六合棺”的奥秘,扭转乾坤,救回所有所爱之人!怒火与豪情顿时又压过了怖惧,将小青更紧地箍入怀中。

    火焰摇曳卷舞,渐渐熄灭。

    小青脸颊滚烫,忽似有些害羞,低头挣开身,朝后退了数步,笑道:“小色鬼,从蓬莱出来后你去了哪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亮晶晶的双眼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羞涩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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