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柴成炭,暖阳化雪,不知不觉已到了第二天早上。天气大好,一夜的积雪此时已化了大半,小庙旁的土地泥泞颇多。二楼窗边,那蒙面女子正闭目倚桌而坐,一手扶着额头。一阵晨风吹入屋中,将她面纱微微掀起,她眉头一动,当即睁开双眼。扭头见窗外旭日高升,这才缓缓起身,整理了一番衣着,便即往楼下走去。

    来至楼下,那女子看到眼前场景,不由得微微一怔。只见那燃尽的火堆旁,李奉英正躺靠着殿柱酣睡,而木惜怜却倚在李奉英怀里,一手拉着李奉英的袍袖盖在自己身上,竟是将李奉英的胸口当成了枕头,将他的袍袖当成了棉被。那女子眉头微皱,便想开口叫醒他二人,但方伸了手,却忽地瞥见被李奉英放在一旁的惊鸿剑,忍不住便又住了手,只怔怔地盯着那宝剑发呆,看了一阵儿,却又转向去看李奉英。

    李奉英梦尽而醒,方一睁眼,便看到这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他心里一惊,身子忍不住一颤。木惜怜正枕着他胸膛,被他这一震,当即便也醒来。木惜怜睡意朦胧,嘴角还挂着些口水,她抬眼见自己师父在旁,只是咂了咂嘴,以为是一场幻梦,但眼睛眨了眨,那人影却并未消失。木惜怜这才觉不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去瞧时,果真便是师父。她吓了一跳,忙一下子站起叫道:“师父!”说着又瞪着李奉英,示意他赶紧起身。

    “师傅你醒啦?”木惜怜强作笑容,却忍不住偷瞄李奉英,心里责备他未曾早些叫醒自己。师父讨厌男人,平日里自然也不愿自己和男子有太多交往。自己带了李奉英前来,已是惹得师父不甚欢喜,此时又被她老人家撞到这般情景,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惩罚自己。

    “嗯。”那女子点头嗯了一声,却也未曾多言。她见李奉英站起,便转身往庙门外走去,边走边道:“路上有些泥泞,现在上马,大概过午能到,走吧。”

    木惜怜微微一怔,心想师傅怎得今日不来责备自己,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免了一番责骂,心中不由得欢喜。转头见李奉英正在整理衣衫,心中不由得又害羞起来。她回想起李奉英胸膛的温度,脸颊便发起烧来,忍不住捂住双脸,转过身子不再说话。

    李奉英正将宝剑别在腰间,忽见木惜怜转了身子,不由得微觉诧异,悬好了宝剑,便凑上前问道:“你怎么了?”。他见木惜怜脸红微微,不由得便问道:“夜里着凉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摸她额头。木惜怜正胡思乱想,见李奉英这般,不由得呀的一声,一把将李奉英推开喊道:“要你管我!”说着便跟着那女子跑出了门去。李奉英虽是万分诧异,但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只得由着她去,暂且不提。

    三人收拾妥当,便即上马启程。那女子策马在前,李木二人紧随其后,三人御马疾驰,一路无话。不多时来至一片浅滩,那水虽不深,却也没了小半条马腿。那原是小河曲水,只因雪融水涨,漫过了河沟,将附近一带低洼地尽数淹了去。水浅却宽,一时竟也看不到尽头,三人无法,只得放缓了马速,在那浅滩里慢慢前进。

    眼见马速放缓,木惜怜忙挥了挥马鞭,策马上前和那女子并行。李奉英虽然好奇,却也不敢贸然跟上,只得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木惜怜勒了马缰绳靠近那女子道:“师父,那恶贼多年不曾露面,如今忽地掳走了雨淑妹妹,我实在是担心。他们说三天后会面,定然是提前安排下了天罗地网...”

    “嗯,到时见机行事便可。”那女子微微沉吟,却并不甚在意。她侧头瞥了一眼李奉英,又看向木惜怜道:“那个人叫李...李...”她一时想不起李奉英全名,木惜怜见状忙道:“李奉英,他叫李奉英。”

    那女子嗯了一声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木惜怜听得师父这般问,忙将如何和李奉英相遇,如何化敌为友的事尽数说了一番,说到有趣处,便忍不住笑将起来。她见师父口吻并无责备之意,便又恢复了先时大大咧咧的模样。她二人策马并行,在那浅滩之中缓缓前进,裙袖飘摇,舞起柔波阵阵;马蹄起落,带起水花点点,李奉英在后面远远看着,倒也颇觉得美妙。

    “这么说他看了你的身子?”那女子语气诧异道:“你们二人已有了肌肤之亲?”她听木惜怜说李奉英给她擦拭身子,只当他二人已行了周公之礼,做了云雨之事,不由得皱了双眉,神情显是微有不悦。木惜怜见师父这般,忙解释道:“没没没,我们没有,他只是帮我擦了身子。”忙又将当时细节仔细说了一半,只是她急着辩解,将其中各处细节说得明明白白,如何误将李奉英当作恶贼,如何将他踢入浴桶,又如何和他大打出手险些被堂倌看着身子。直听得那女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将出来道:“好了好了,为师相信你便是。”只听那女子笑道:“我见你俩在一起颇为亲热,你可是对这人有意?”

    木惜怜正自顾自慌乱解释,听师父忽地说出这一句来,脸颊不由得噌的一下便红了,忙摇头摆手,连连道:“怎...怎么会?师父你尽瞎说!我...我怎么会看得上那个家伙?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之后,却是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就垂了头沉默不语。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怕因为我讨厌男子,所以不同意,于是才这般说的是不是?”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李奉英,转回来笑道:“这孩子我倒不讨厌。”她说这话时浅笑微微,便如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况且这孩子武功倒也不弱,虽然内功差了点,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的少年,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担心。”

    木惜怜听师父问到李奉英之事,不由得心中害怕,只当她对李奉英有什么误会,正欲替李奉英辩解之时,听她师父这么一说,不由得喜得心花怒放。忙道:“他内功不弱,是有人封了他的穴道,这才让他功夫大减。”说着便将李奉英讲与她的话一字不拉地转述给了这女子。

    “这倒有趣。”那女子双眉微微一动,道:“他说的这种点穴功夫,世上会的人寥寥无几。便是我认识的,也大多是前朝之人了,却不知他是招惹到了什么仇家?”

    “我也不清楚。”木惜怜摇头道:“师父你不是也会这种点穴法吗?你能帮他解开吗?”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那女子微笑道:“你去问他,他若是肯娶你为妻,我便替他解开穴道,不然的话,那便让他就这般呆着吧。”

    木惜怜正和她师父谈着正经事,不料她师父竟会忽地这般打趣。她猝不及防,当即便又红了脸,低头啐了一口道:“师父越老越不正经了,就知道拿人解闷儿,不理你了。”说着便要掉转马头。她师父见状,忙一把拉住笑道:“好好好,我不拿你打趣了还不行?”见拉回木惜怜,她便正了神色问道:“只是这人可曾婚配?或者已有了婚约?”

    木惜怜听她还是在问这婚配之话,便不想回答,但见师父神情严肃,却也不敢不答,因而道:“不曾婚配,只是听他说曾有一个恋人,却也有小半年未见了,至今也无音讯。”

    “唔~”听木惜怜说曾有一个旧人,那女子不由得眉头微皱,沉吟不语。木惜怜见她这般,知道她是想起自己的往事,因而忙道:“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我喜欢谁是我的事,姻缘是非本是天定,强求不得的,师父你不要为我担心。”

    那女子听木惜怜这般说,不由得脸上甚是宽慰。她伸手揉了揉木惜怜的散发柔声道:“为师是怕你和我一样,浪费了大好年华,到头来却是追虚逐幻,水月镜花一场春梦。”

    “徒儿不怕。”木惜怜笑着摇了摇头,将长发在那女子的掌中来回揉搓。那女子见木惜怜这般,眼中关爱之情更胜。她正欲再叮嘱几句,却忽地眉头微微一动,似是看到了什么。只听她问道:“怜儿,为师给你的发簪呢?”

    “奥奥,在这儿呢。”木惜怜见师父神情忽变,知道她是以为自己弄丢了簪子,忙伸手从怀里取了那碧簪道:“你看师父,我没弄丢,好好在我怀里放着呢。”

    那女子本自担心,害怕木惜怜弄丢了那簪子,此时见木惜怜取了簪子在手,不由得便松了一口气。只见她笑着接过簪子道:“定是你又因为不会挽头发,家人又不在旁,这才散了头发吧?等到了城中,为师再帮你重新挽了便是。”

    “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师父的眼睛。”木惜怜吐了吐舌头道:“本来想着昨晚让师父帮我弄的,但看到师父神情,我就没敢说。要说都怪那个家伙。”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李奉英道:“他就是个大木头,那天晚上看到我簪子好看,就直接给拔下来了,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说着便将李奉英如何拔她簪子的事同那女子说了一番。

    那女子听木惜怜这么说,不由得微微一怔,半晌方才喃喃道:“当年我也是这般被他拔去了发簪。”

    木惜怜听师父这般语气,知道她又想起了故人。她小时候常听师父说,师父当年曾经遇着一个男子,两人彼此看着对方分外不顺眼,每次见面都免不了要打上一场,师父武术技不如人,每每和那人寻晦气,都是被那人一番戏耍。有一次那二人又生口角,那男子玩心忽起,见师父头上发簪好看,便也如李奉英一般,动手之际纵身一跃,半空拔去了她师父的发簪。

    “功夫再好,却还是个笨蛋。”那女子浅笑低头,显是念起了旧日的时光,但听她道:“他当时夺了我的发簪,我心中气闷,便同他大打出手,招招不顾性命。他不愿伤我,但躲闪之际逃无可逃,便用我的玉簪来挡我长剑。”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那簪子是我从小带到大的,虽不宝贵,我却甚是喜欢。我见玉簪折断,忍不住便哭了起来。”

    “哈哈,我知道。”木惜怜笑道:“一滴红颜泪,十万弃甲兵,更何况是我这绝色倾城,玉质冰心的美貌师父呢?”

    “就你嘴巴贫。”那女子言语虽是这般,却并无责备之意。只听她说道:“他一见我哭,一下子便手足无措起来,说什么要赔我银子。我只是哭个不停,说要簪子,不要银钱。他大概是听我哭闹听得烦了,一把站起来道:“不就是一根簪子吗?我赔你一根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新簪子。”我说我不信,他便叫我等着。然后一连半个月我都再没见过他的面。”

    木惜怜笑道:“结果又过了半个月,人家大半夜就把簪子送到师父家里啦。”

    “你倒记得清楚。”那女子笑道。

    “寒月凝星簪的来由师父你都给我说过一万遍啦。”木惜怜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么好听的故事,当然要好好记住喽。”

    “哪有这么多次。”那女子扑哧一声笑道:“你又瞎说。”说着将那簪子又递了过去。

    “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次了。”木惜怜嘿嘿一笑,便将那碧簪接过,重新收入了怀中。

    马匹嘶嘶,水声阵阵,不远处的河岸已经清晰可见。虽是寒冬,但华阳送暖,融雪消冰,倒颇有初春之感。三匹骏马两前一后,载着公子红妆,踏着清波暖水,看千山一色,便似一幅长卷摊开,接了遥天远地,纳了水秀山灵,不知何处而起,不知何处而终。归鸿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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