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涩川氏才回到家中。她埋着头,快速地迈着小步往卧房里走。大内胜听到木屐的声音,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站住!”

    涩川氏神情极不自然地鞠躬,说道:“陶夫人与我,赶着要绣完一幅屏风,我回来晚了,抱歉。”

    大内胜冷着脸走了过去。涩川氏被他的表情吓得、急忙躲进屋子里,她想木门拉拢,但大内胜一掌便握住了门缘,反手推开走了进去。

    “你要做甚么?住手!不要……”涩川氏惊慌道。

    大内胜不听,强行上去掀她的裙角,要检查她的衣物。涩川氏奋力反抗,不断呵斥大内胜,俩人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妇人的力气终究不如大内胜,她片刻后落了下风,但她羞愤交加,伸手便去抓大内胜的头。但大内胜是个光头、没有头发作为着力点,结果忽然感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过了一会儿,大内胜终于如愿以偿,撕扯下了他不该看到的丝织物。他顿时气急攻心,一掌扇了过去,骂道:“混蛋!”

    涩川氏捂着脸摔倒在地,她哭了一小会儿,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她缓缓从地板上爬起来,露出了凄惨的笑容:“你真的在意这种事?”

    大内胜一时间没能回答,他正在顺着涩川氏的话想。他立刻暗自承认、确实是在乎的,心头大概有两种难受:一是因为毕竟有夫妇名分,他总觉得涩川氏是属于自己的事物,私物被别人染指便感到很愤怒,二是涩川氏确实颇有姿色。

    “如果在意,你早作甚么去了?”涩川氏咄咄逼人地问道。

    大内胜的愤怒爆|发完毕之后,居然很快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被问得不能答复。

    涩川氏终于从受害者般的处境,变成了责问者,她甚至勇敢地欺近了两步。

    她讥讽道:“乃因大内家的宗族人数太多了,你要是没有与涩川家联姻,连个庄头也做不上!只能做个低级武士。乃因你必须忠于陶将军,受他的恩惠,才只能忍耐、对于侮辱只能假装看不见。要不是我的关系,现今你何德何能当上‘国衙目代’?”

    大内胜不断摇头,心道:不管是陶靖、还是自己这个目代,都是明国人安排的。

    涩川氏又问:“利弊你早已清楚,今日发甚么疯?醒醒吧,只有恭顺于陶将军,你才能保住一切。”

    “愚蠢的妇人!”大内胜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一甩袖子,正想拂袖而去,忽然想起了甚么,便又指着涩川氏问道:“为甚么会弄脏衣物?”

    涩川氏冷笑着回敬他的辱骂,答道:“陶将军有一辆华丽的马车,是石见城仅有的马车。”

    日本国山多地窄,贵人出行顶多是乘轿和骑马,确实很少见到有马车。

    大内胜停下来之后,不禁又多说了句话:“你可不要说,做下丢脸的事、都是为了我的前程。”

    涩川氏道:“你若没有辱骂我、对我动手,我还会说得好听一点。但现在我想说实话,陶将军是陶氏一家之主,天生高贵;他不嫌弃我,这便是恩义,我从义理上应该报答他。除非他主动不理我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权当是报恩。”

    大内胜又骂了一声,转身便走。

    ……次日一早,按照既定安排,大内胜与姚芳一道下山,迎接大内家来的毛利贞长。姚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大内胜,因为他的脑袋和脸上有抓痕,而且精神很萎靡、好像昨夜没睡好一样。

    大内胜察觉了姚芳的目光,与旁边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便用汉话道:“大内君昨日旁晚一面闲走、一面冥思,没留意到路边的树枝,不慎被划伤了。”

    姚芳严肃地点头称是。不过那伤痕、为何那么像抓的,便不得而知了。

    昨夜姚芳隐约听到有争吵声,却完全听不懂,加上昨天一直没见到大内胜的夫人,于是姚芳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只是不想道破,让人尴尬罢了。

    一行人在鸟居外面接到了毛利的人马。姚芳认识毛利,他第一次跟着钱习礼来日本国、首先见到的武士便是毛利。毛利是个身材矮小精悍的汉子,眼睛很精明、神情很严肃,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

    相比同为日本人的大内胜,毛利对姚芳显然更感兴趣。毛利还会慢慢地说明白汉话,他在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有时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大概是指,毛利欺骗钱习礼姚芳等人之事。

    姚芳当初在性命堪危之时,对毛利十分痛恨愤怒。但十分神奇,姚芳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有点不喜毛利的为人,觉得他太虚伪。

    姚芳道:“朝廷自有公断,如果官府认为毛利君无罪,那毛利君必定便没有过错。”

    毛利听罢鞠躬。侧后有个随从,靠近大内胜不断小声地说着日本话,大概是在翻译。

    一行人日本人到了石见八幡宫神社,先去参拜。姚芳不懂他们的神道规矩,便未贸然近前,只在路边等候。待一行日本人返回,姚芳才陪同着一起上山。

    到了神社后山,毛利一下子被烂漫遍地的樱花吸引了,他一时兴起便提议先去赏花。大内胜立刻吩咐随从,回石见城取东西和酒水前来。

    毛利看着摄人心神的美丽景色,不仅感叹道:“比去年博多的樱,还要壮美啊。”

    此言一出,好几个日本人都面露凄然之色,弯下了腰。姚芳顿时觉得气氛有些难堪,毕竟现在彼此间的相处、还算和气,提到厮杀血|腥的往事,确实破坏和睦的气氛。

    毛利却对那场战役来了兴致,对姚芳说道:“博多之役,我国一败涂地,我等输得心服口服。大明国除了骑兵和火器之长,军令上下一体也是远胜于我军。明军是一个整体,日军却是很多家臣联合、聚集在一起的人马,战术呆板,行动迟缓。我国不仅是军队的问题,整个国家都很混乱、无法统一。”

    毛利道:“家督曾经以为,前将军有望统一群雄,可惜了……”

    姚芳含蓄地提醒道:“在下没有军职,并未带兵作战。”

    毛利看着他说道:“我听说姚将军也是武臣,因为犯了一些私人的事,被罢免了。你的身份、做的事,如果在日本国不可能被处罚。”

    姚芳道:“大明有律法,王子与庶民同罪。”

    毛利笑了笑,没反驳姚芳。

    一行人在樱树林中逛了一圈,不多时,从石见城返回的随从、便把需要的东西运来了。有丝织的围幔,还有坐垫、桌案、酒水。于是众人在野地里扎营,饮酒赏花。

    毛利去了一趟大明京师,似乎颇有感触,很快又谈起了大事:“日本国有唐风,与大明一样,上下尊卑、等级森严,推崇忠孝信义。但汉人自发的道义更加根深蒂固,更有许多读书人在维护道义,忠君、孝道深入人心。大明皇帝得以统御辽阔的疆域。

    而日本国的忠孝信义,学的是唐朝,外来的文风总是不那么融洽。很多人只有顺服,并没有发自内心的道德。忠诚往往只能以利益与规矩维持,当年那些‘御家人’效忠幕府,为幕府修缮宫殿出兵平叛;御家人反过来又要求‘恩赏’来维持这种忠诚,否则就会有不满与怨愤。从来不像大明臣民那样心甘情愿。以至于我国一统之后,要不了多久,各地大名便又纷纷自立,各自只顾自家好处、全不顾大义。”

    毛利想了想继续说道:“从底层庶民上看,日本国的局面同样混乱。庄园只能凭借武士、以武力管束庄民农户;而庶民对上方也只有怕、没有敬,甚至痛恨武士。博多之役后,有一些伤兵残卒逃到了山区村庄,大多都被日本庶民杀死了,被抢走了仅有的财物。大家相互仇恨,没有人能教化那些山区刁|民。”

    姚芳想起了朱高煦的言论,便不禁转述道:“大明那样的情状,长远看不一定是好事。”

    “哦?”毛利有些困惑地看着姚芳。

    姚芳也不太说得清楚,只好拾人牙慧般地说道:“因为有些事物根深蒂固,大明的吏治才十分艰难,而多方混乱却可能产生规则与契约。”

    但毛利认为姚芳在掩盖真理、在故弄玄虚,便犹自冥思苦想起来。

    毛利与其家督大内盛见一样,可能因为掌握着大内家的重要权|力,他们并没有放弃寻找治国良方的希望,还是不认输的人。

    反而是旁边大内胜,对这样宏大的话题一直没有表达意见,显得十分沉默。姚芳想起了大内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乱就乱罢,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在某种层面上,大内胜无疑是一个悲观的武士,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罢。

    相比毛利的夸夸其谈,姚芳对身边的大内胜更有兴趣。大内胜正出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樱树树梢,那渐渐飘零的花瓣出现时,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有无奈的嘲弄,也有失望的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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