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金天辅七年,秋。

    张觉在这个时候造反,对大金来说不啻是一支来得太过不巧的暗箭!比张觉造反还严重的,是蒙古人的东侵——虽然仅仅是通过临潢府官员传来的信息加上大鲜卑山一带出现了可疑的人马,但这仍令女真的头脑人物感到不安。不过眼下又出现了另一件比蒙古东侵更严重的变故——阿骨打的身体垮了!

    这个绝世枭雄本来就是在苦苦支撑,但现在终于倒下了!他倒下后军中高层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盖住消息,继续攻打津门,另一派则主张暂时北归,安抚汉部,等完颜部的事情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宗望心里好生矛盾!他知道这次攻伐汉部是女真人下来壮士断臂的决心才起的,一旦中途而废,女真未必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但是眼前变幻莫测的局势又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迷惘甚至忧惧!对汉部一战,全胜只怕已经不可能了,从目前的形势看两败俱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宗望能争取的也仅仅是让完颜部的损失降到最小,将对汉部的打击提到最大而已。但即使是这样,打败汉部之后女真人仍然要面对更为严峻的考验!外部的蒙古,残余的契丹,还有内部不稳的人心!甚至那软脚的大宋在得了张觉之后也可能会来分一杯羹!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大金还能四面出击保持不败么?

    进,还是退——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特别考虑到完颜部刚刚把辽口焚毁,让双方结下了难以解开的深仇。

    “我们还能回头么?”当宗望这么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班师的打算,只是怕没法善后。毕竟这次“南巡”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打压汉部而打压汉部,而是为了女真有更好的未来。如果打下了辽南反而让女真陷入更加恶化的局势当中,那继续冒险向南推进便丧失了战略意义!

    “等等!”宗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杨应麒还留在我们军中!他本来不需要来的!为什么却来了?”

    如果汉部从一开始就打算完全决裂,那杨应麒根本就不用来!甚是说不能来!既然杨应麒来了,那就表示汉部希望这件事情能善了!

    接着宗望又想到了这次汉部的布置:出面和金军对抗的,不是能完全代表汉部的折彦冲,而是作为偏将的萧铁奴!直到现在为止,折彦冲都没有出面公开号召汉部对抗女真,杨应麒在与阿骨打对答的时候也仍然恭敬地抱怀臣子的礼节,甚至萧铁奴也一直在回避女真大军,双方到现在还没有生一起直接冲突,那就是说双方还留下了一点和好的余地。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

    宗望忽然感到有些恐怖:张觉谋反,据说是有汉人官员在捣鬼,而汉部就是汉人!蒙古东侵又让宗望想起汉部和蒙古是有交情的,折彦冲大婚的时候蒙古还曾派人来贺呢!还有大金境内的契丹人,那个耶律余睹,和汉部之间的关系只怕也有些扯不清楚!宗望忽然现汉部的力量也许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甚至就想不顾一切挥军南下,和汉部拼完算了!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和阿骨打体力支持不了大脑的高运转不同,宗望却正处于盛年,他还能压制住内心不理智的一面!

    “这次‘南巡’,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选择!”宗望想。确实,如果从准备上来讲,这次确实动得太过仓促了!尽管平汉之心阿骨打早就有了,但真正全力准备也是在吞并大辽西京以后。而宗望一开始之所以赞成这次行动,主要也是考虑到阿骨打的病情!宗望忽地又想起了当初宗翰的另一个建议,心道:“如果现在再回头,粘罕的那条计谋还行得通么?”

    想到了宗翰,宗望心中又浮现出另外一个问题:阿骨打死后金国的权力分配!虽然“南巡”之前阿骨打在中京已经作了交代,但如果他的嫡系在辽南打得损兵折将,那战后形势也将对他这一房大大不利。

    “如果父皇能撑到打完胜仗回去,那情况或许还好些,但现在……”

    阿骨打有统合女真各部各房的绝对权威与能力,所以他才能站在全女真的立场上决断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继承人也可以这样。宗望可以听从阿骨打的嘱咐拥护吴乞买上位(形势所拘他也必须如此),但那也不妨碍他要为自己这一房作私下的考虑。

    宗望估量了很久,觉得女真与汉部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汉部至今还不敢公开和完颜部决裂,因为汉部的军事力量毕竟还有所不如!

    “五叔。”宗望说:“先回去吧。”

    “回去?”

    “对,班师,回黄龙府。”

    “那汉部这边怎么办?”

    宗望淡淡道:“父皇身体忽然不适,这次南巡,便先取消了。”

    “南巡?”斜也瞪着眼睛,他也是一员大将,但此刻脑筋却转得不如宗望快,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要安抚折彦冲么?”

    “不错!”宗望道:“如今父皇忽然病倒,我们的士气大受打击!现在就下津门恐怕没有胜算。不如先班师,另做打算!”

    斜也道:“我怕的是班师之后,二哥他……他挨不到下次南征啊!”

    “万一父皇不在了,还有四叔在!”宗望断然道:“虽然父皇是女真最重要的顶梁柱,但女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便倒下的!”

    大金的军马终于往回走了,他们这一动,不知有多少暗中窥伺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军才抵鞍坡,杨朴就到了!他是奉了“病榻中的大将军”的令旨,来问“国主南巡车驾为何迟迟不到”?因为“津门军民早已准备了迎接的盛典,翘以望国主天威”呢!

    宗望不喜欢废话,冷冷道:“彦冲的病还没好么?”

    杨朴答道:“已有起色,汉部的医官说国主到津门时大将军应该可以起身迎候,谁知道却出了这事!”

    宗望脸颊的肌肉抽了两抽!虽然阿骨打病根早萌,但这次忽然倒下从直接原因来讲可以说是被汉部逼出来的!但他终究也是器量甚宏之人,话到口边就成了淡淡的一句话:“那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

    杨朴道:“无论如何,大皇后、大将军、虎公主都会在津门遥祝国主早日安康。”

    “好了!”宗望摆了摆手道:“这次车驾到了辽口,城中居民竟无一人出迎,我问你,是怎么回事!”

    杨朴大感惶恐道:“竟有此事!”听宗望哼了一声,杨朴道:“朴之回津门后定然如实禀告大将军,若六将军说不出个理由来,大将军定会重重处罚他!”

    宗望道:“父皇因见辽口无人出迎,一时怒起,把辽口一把火给烧了。这件事情,说来可有些对不起你们汉部了。”

    杨朴听他提起此事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勉强克制了笑道:“小小一座城池,烧了便烧了,等火熄了重建便是。”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回去告诉彦冲,这次我父皇到津门去本来是要给他加官进爵,可惜南巡中途而断,这事看来要押后一些了。”

    杨朴满脸大喜状道:“国主隆恩,天高海深!朴之位卑,不敢代大将军辞让,惟有代大将军谢恩了。”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告诉彦冲,好好整治兵马,等他病好了,我大金有一番大事业要交给他做。”

    杨朴愕然问:“什么大事业?”

    宗望哈哈大笑道:“挥军南下,平定大宋!这件大事业,除了折驸马还有谁担得起!哈哈哈哈哈……”

    杨朴只听到一半便脸色大变,宗望却已挥手道:“行了!回去吧!伐宋之事,别忘了告诉彦冲!”

    杨朴几乎是无意识地行礼告退,等到出得帐来,才蓦然省起:“糟糕!我怎么把接回七将军的事情给忘了?”但这时已经出来,再要进去,已是不妥。

    东京道,辽阳府。

    到达辽阳府时,虽然金军的总体秩序还能保持完好,但内部的一些脉络其实有些忙乱。阿骨打的病吸引了金军高层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吴乞买等要人的来临也让辽阳凭添了许多疑忌——在这种易代的重要时刻,纵然之前已有安排,但新老领导人的交替终究可能会产生难言的变数。

    所以,在阿骨打病逝的那个晚上,宁静的夜光下其实暗藏着种种骚动的情绪,还被拘押着的杨应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情绪!宗望已经整整两天没来视察他了,门外的士兵情绪也有些不对路,大家似乎都在观望一些比看管杨应麒更重要的事情。

    “看来,国主快了。”月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投射进来,让杨应麒忽然起了某种幽思。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张开了口,唱起了他不曾学过的歌来。

    而就在杨应麒开口之前的不久,身子沉重的阿骨打终于等到了吴乞买的到来。病榻前,只有吴乞买、斜也、宗干、宗望等寥寥数人。

    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像照拂杨应麒一样照拂着阿骨打。刚刚醒转的阿骨打,只有眼神还算清澈,其它的身体机能却都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榻前众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后,你便是都勃极烈。”

    在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这个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衔头,而是遵从了女真的政治传统。

    吴乞买知道在这关头,推辞已属无聊,在榻前磕头道:“定不负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对宗干宗望说:“好好辅佐你们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条心,才能对付外人。”

    宗干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来的话,却是要对斜也等兄弟说了:“粘罕、小四他们小一辈的虽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还要靠你们帮忙撑着!”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负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叹了口气道:“张觉,蒙古,这些都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但折彦冲……”

    吴乞买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说:“只是国相逝世时曾千万叮咛于我,要我莫把这件大难事留给子孙!所以这次,我才这么着急。但到最后,还是撑不到看见津门的灰烬!如今汉部还不敢公开背叛我们,甚至辽口被我烧了也不敢出头,这说明他们怕我们!只要他们对我们还心存畏惧,粘罕的计策便大有可为!这件事情,四弟你要记在心头!”

    吴乞买道:“是!”

    阿骨打一口气交代了这么话,大感疲倦,但他却不肯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睁不开了!

    忽然,窗外有歌声传来,歌是胡调,唱的却是汉词,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么。歌声并不悦耳,但在静静的夜色中顺风传播,飘得甚远。

    “是杨应麒。”宗望听出了音调,低声说。

    阿骨打呆呆听了一会,问道:“他在唱什么?”

    宗望想了想,出门把等候在外边的完颜希尹叫了进来,让他解歌。完颜希尹仔细聆听,听那歌声唱道:“……溪水连天霜草平,野驰寻水矶中鸣,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词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颜希尹便听不大懂了,当下把听懂了的歌词大意跟阿骨打说了,阿骨打听完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又听那歌声唱道:“八月木阴薄,十叶三堕枝,人生过五十,亦已同此时,朝出东郭门,嘉树鬰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皮,南邻好台榭,北邻好歌吹,荣华忽消歇,四顾令人悲,生死荣辱乃常期,但耻没世无人知!”

    阿骨打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哈哈笑道:“但耻没世无人知,这句还算不错。”

    忽听歌声一转,转为宋调,唱的却是胡语,那词又是唐词。此唱回环三转,听得阿骨打竟支起身来。因是胡语,所以也不需要完颜希尹翻译。那词却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见古人兮,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歌声歇,阿骨打尤在梦幻之中。

    过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应麒给我唤来!”

    宗望就要出门,忽有呼喝厮杀之声,宗望大惊,忙吩咐严加守卫,这才提刀朝乱处奔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不好!应麒被人劫走了!”

    吴乞买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宗望道:“是护送应麒来的那群人!他们一直老实,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来!”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

    斜也道:“可是……”

    阿骨打摇头道:“这人素来是谋定而动,辽阳府他比我们还熟,既已脱身而去,多半已有接应。这一带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他能逃出去,你现在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挥手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众人将退,忽然门外喧嚣,宗望出去一下回来道:“应麒回来了。”

    众将均感愕然,只有阿骨打甚是平静,说道:“让他进来。”

    杨应麒一身便装,进门后也不磕头,只是到阿骨打床边跪下道:“国主。”

    阿骨打凝视他半晌,问道:“为何要逃?”

    杨应麒道:“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趁着夜色,杀了看守,要劫我出去。”

    阿骨打又问:“那又为何回来?”

    杨应麒道:“我知国主不至于杀我,所以回来。”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杨应麒道:“我这次到燕京见国主,是自己来的,不是给国主哄来掳来,国主如此杀我,死后如何去见往昔英雄!”

    “往昔英雄……”阿骨打仰天道:“我十岁擅射,二十建功,三十辅政,四十立国,十年间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在我之前,有可以与我比肩的英雄么?”

    杨应麒道:“国主,若说你的愿望是建功立业,那你生对了年代,因为辽疲宋弱,你生平大小百战,也不见曾遇到过一个震古烁金的好对手!所以你才能天下无敌!但要说国主是想要和古今豪雄决一胜负,那你生错了年代!古往今来,大有胜过国主的英雄在。”

    此言一出,自吴乞买等无不变色。

    但阿骨打未开口,他们也不敢出声。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却只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长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拍了杨应麒一掌道:“小麒麟!你真的不怕我杀你么?”

    “自然是怕的。”杨应麒道:“不过国主要了我这条命,也没法因此而收服大哥啊!更无法用小麒麟的这条性命,让国主压过古往今来的英雄!”

    阿骨打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为了你刚才的这番话,而是为了你的勇气!”

    “勇气?”

    “不错!”阿骨打道:“我知道你聪明,但武勇向来缺乏。今夜你敢去而复归,便是勇气。这很不容易。去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杨应麒沉默半晌,终于磕头告辞,临出门忽然泣道:“叔叔,应麒走了。”这句话,算是永诀!说完便掉头而去。

    阿骨打见了他落在门边的眼泪,笑道:“这小麒麟,从第一次见我就跟我装孙子。他这两滴眼泪,算是真的了吧。”

    吴乞买忍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放他走?”

    阿骨打有些黯然道:“我死之后,恐怕你会有一阵苦日子。今夜放他回去,也是让你与折彦冲之间留点余地!再说,小四既已露了口风逼汉部伐宋,不放小麒麟回去,他们内部怕也吵不起来。”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忽又听阿骨打喃喃叹道:“他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我有如此战功,靠的也不全是武力……”

    感叹良久,忽然支住上半身的手一软,大金的开国栋梁终于轰然倒塌,瞑目之际,口中尤念叨着那汉意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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