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帝星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洛家。

    “老爷,这是当时的战斗视频。”一名紫衣下属禀报完毕,递上了一块玉简,同时自己也站到一旁观看,以便随时解。

    “老爷当初嘱咐过我们重点关注此人,我们本打算救他,但那阴风地狱的阴风涧实在太可怕了。照他的情况看来,多半已经死无全尸了。”

    洛慕天默默的将整段视频看完,摇了摇头,重重叹息一声:“想不到啊,我竟然也看走眼了。那小子竟然这么无能,死在了那个叶朔手上!那在他身上投下的钱,就只能当做是打水漂了。”

    那名洛家下属小心的观察着老爷的神色,问道:“那么,那个保护他家人的委托,我们还要继续下去么?”

    洛慕天愤然拂袖:“既然他都已经死了,自然没有必要了!”他的心情似乎很糟糕,也不知一张魔晶卡的损失,和自己看走了眼,究竟是哪个更令他愤怒一些。

    洛沉星也随行在旁,此时诡秘的笑了笑:“当初送给他的那张魔晶卡,金额可不低啊……既然他主动把地址给咱们,不如,着落在他的家人身上讨回来如何?”

    “……这个钱,我会替他还。”

    洛慕天仍在沉思,厅前忽然响起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阮石缓缓的走了进来,目光发直,几如神魂不属。

    方才的视频是以投影形式播放,阮石在门外也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那一刻,他心中某一块长年的信仰,也跟着死了。

    从那段视频中,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罗帝星所有的不甘和怨恨。他曾用尽了全力去博一个转机,但转机最终还是没有出现,他就只能那样眼睁睁的,看着死亡的到来……

    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人能救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自己无能为力。那么在他身故后,替他承担起那笔债务,或许也是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洛沉星鄙夷的一眼扫来:“你现在自己也只是寄住在我们家,何来的工钱?”

    阮石恳求道:“拜托你了!我会干两份活,我一定会做到还清为止!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家人了,拜托你们。”到最后,他缓缓的躬下了身。

    虽然平时在洛家,见到主子一点头一哈腰,都是常中之常。只是,这一次最沉重。

    洛沉星仍是一脸不屑,见父亲点了头,才勉强应道:“行吧行吧。倒也真有你这种会对死人讲义气的朋友。”

    ***

    定天山脉的山脚下,一座偏僻的小山村中。

    阮石按照留在洛家登记册上的地址,一路找了过来。

    他只是很想去看看罗帝星的家人。同时有关他的死讯,阮石也不希望他们将来是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口中听到。

    站在村角那一间破旧的小茅屋前,阮石抬手敲门。那破旧的门板好像敲得稍重些便会碎裂,一条条的裂缝蔓延着,内部塞有几块勉强填补的棉絮,但那些棉絮也早就萎缩了。到了冬天,还不知会有多漏风。

    来此之前,阮石打过一路的腹稿。但当他真的站在这里,却忽然觉得什么话都不出来了。

    同时,在他脑中总有一种不真实感。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呢?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经在一起喝酒,一起聊天,畅谈着远大的理想,那个时候他还好好的,为什么……没就没了呢?

    想及旧事,阮石的眼眶又有些泛红。不知为何,他忽然失去了勇气,刚想转身逃离,破旧的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看上去已经风烛残年的老汉,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眼底充满着对陌生人的戒备。在他身旁,一个生得粉雕玉砌的小男孩正好奇的探头探脑。

    “你找谁?”

    阮石怔怔的看着这一对父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匆匆将心底的酸涩压下,应道:“我……我是罗帝星师兄的朋友。是他……让我来看看你们的。”一面着,将手中的一个篮子略微抬起。那是他之前到定天城中,专门挑选的慰问品。

    听到儿子的名字,罗老汉眼中的戒备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直是将眼角眉梢都笑开了。这一笑,甚至令他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很多。只是这样的笑容,在现在的阮石看来,很有些心酸。

    “快进来吧。以前那孩子还从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呢,你是第一个。”他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有些笨拙的将阮石迎了进来。

    正是这第一次,令他整个人都乱了方寸,满屋奔走着,一会儿是张罗着给阮石沏茶,一会儿又想起应该先收拾屋子,“这里又脏又乱,给儿子的朋友看了笑话”。忙活了好半天,才记起接过阮石手中的篮子,“你也真是的,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伯父,不用麻烦的,我坐一下就走了。”阮石感到自己的每句话都重如千钧。

    而这会儿他也在四面打量着。这间屋子,真的是将贫穷反映到了极致,四面漏风,潮湿狭小,总共就只有一间房间,所有的杂物都散乱的堆放在各个角落,连本就不大的木板床也占去了半边,房中就更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大概就只是一张同样四面开裂的木桌,桌上摆着几只豁了边的碗。木桌的高度较低,两侧铺着几块破草垫。这一家人吃饭时,大概就只是席地而坐,只为了省下那几把椅子的钱。

    罗老汉匆匆将碗筷收起,专程将其中的一块草垫擦了又擦,才拉着阮石在桌边坐下,又端来了一碗浑浊的茶水。其间既有兴奋,又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惶恐。阮石知道,这个乡下老汉是在尽己所能的招待客人,他是真的很害怕,会让儿子在朋友面前丢脸。

    阮石默默的喝了一口茶。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苦的茶。茶叶里还混杂着一堆石头渣子,但放在这个家里,这或许是他们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喝一口的稀罕物了。

    起来,虽然自己和罗帝星交好多年,但的确是从来都没有去过他的家。他也没有想到,在定天山脉永远高人一等的罗帝星,竟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自己的家境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但父亲是门中长老,一直以来,他至少还是吃穿不愁的。看样子,他真的没有资格去和罗帝星讨论贫穷。

    那一碗茶,阮石实在是没有心情喝。但为了不让罗老汉觉得,是自己嫌弃他的招待,仍是硬着头皮,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见他喝得满意,罗老汉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他眉开眼笑。

    “唉,我这个儿子啊,实在是相当的任性,我知道他在外头,一定是闯过很多的祸,得罪过很多的人,我也管不住他。你是他的朋友,以后还得麻烦你,帮忙多照顾他一点啊。”

    “……其实,一直都是罗师兄在照顾我。”阮石真心实意的道。从前在定天山脉,单是罗帝星朋友的这个身份,就已经无意中为他解决很多麻烦了。

    罗老汉欣慰的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只是阮石在客气话。乡里乡间的这些孩子,个个都那么懂事,都比自己的儿子会做人,可他们却也都真心的敬服着自己的儿子。也许,这就是那些小孩子平日里所讲的“男人间的友谊”吧。

    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朋友,罗老汉谈兴大发,竟然是一直拉着阮石,聊了好几个时辰。聊的大多是一些罗帝星从小到大的趣事。就像每一个炫耀儿子的父亲一样,只有在起儿子的时候,他的眼中才会闪动着骄傲的光。

    即使自己只是一个在乡下挥锄种田的农夫,但两个儿子就是上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因为他们,他觉得自己甚至生活得比国王更充实。他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将他们养大,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有出息。临到老来,他必然可以享得儿孙福。

    这些幸福的回忆和憧憬,阮石却是越听越不是滋味。在他脑中反复闪动着一句魔咒:“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

    “这孩子个性真的很强,小时候就从来都不撒娇,跌倒了也不哭。他总是想要变强,所以首先就要用强者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过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可以更粘我一点。”

    “他从来都不能像模像样的交几个朋友,因为他总是喜欢当老大,喜欢别人都听他的话。不过他对自己的小弟,也是真的很讲义气,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都是绝对维护他们到底的。所以那些孩子们也很敬服他。后来我想,可能这就是他们特有的,表达友情的方式吧。”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阮石心里发苦。即使泪水已经刺得双眼剧痛,他却不能表现出一点悲伤。面对兴致勃勃的罗老汉,一次次强撑起笑容,努力装作一切真的会越来越好。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越长越好看,这一点也是随他娘。所以开始很讨女孩子的喜欢。对父母来,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同样的爱着他,就已经是令人非常满足的事情了。”

    “记得当初有个姑娘为了接近他,隔三差五的就过来帮忙做家务,那真的是个好姑娘啊。可是有一次他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了什么,就把姑娘气得哭着跑了。唉,我都恨不得拿着拖鞋打他一顿啊,但是最后到底还是舍不得。”

    “他从小到大,我真的就是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他。只要看到他可以平平安安的站在我面前,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我舍不得伤害他任何一点啊!”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您曾经是那么努力的保护他,但现在他却在外面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连命都没有了……”阮石双手在桌下缓缓收紧,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力得手背上都泛起了青筋。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会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可是对我来,他一直都是我的骄傲!而且他对家人也是真的很好。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很久都没跟家里联络了。我就想着,可能他正在外面做什么大事吧。只要一想到,他正在某个地方成功着,我就感到非常欣慰了。”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那个让您感到骄傲的人,他已经不在了啊……”阮石现在真的觉得,他这一趟来错了。他带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悲剧,来到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还要在这里假扮若无其事,这真的是一种酷刑。

    罗老汉到这里,忽然抬起头:“对了,你知道他最近的情况么?”

    阮石陡然一惊。他知道的情况,如何能出口……但要他去编造一条虚假的平安讯息,他仍是开不了口……

    罗老汉见他久不答话,也有些困惑的皱起了眉。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正在阮石飞快的寻找着借口时,在他脚旁忽然出现了一只木制的马车模型。从外形看来,确是相当逼真,当初制造者应该是花了很大的心思。

    之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罗帝星的弟弟小星,正在地上起劲的推动着木马车。扬着灿烂的笑脸拉了拉他的衣袖,欢呼道:“车!车!大哥哥你看,是小马车哎!当初是哥哥和我一起做的!”

    阮石鼻中又是一酸,同时也在心底暗暗苦笑。他还真的是想不出,罗帝星陪弟弟做木工活会是什么场面啊……抬起手僵硬的摸了摸小星的头,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小星,你喜欢哥哥么?”

    小星丝毫没有察觉出他神情中的异状,当场绽开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当然了!最喜欢哥哥了!”到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哥哥,在他的眼睛里都可以看到点点星光。

    这一刻在阮石脑中浮现的,是在视频的最后,罗帝星孤零零的躺在雪地里,一口接一口的咳血的样子。但不管再辛苦,他依然还在努力的吊着那一口气。

    如果还有可能的话,他一定还想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他是不想死的啊!……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救他。

    那一天,阮石已经不记得陪他们坐了多久,了什么,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但是,那个悲伤的消息,他到底还是没能出口。

    他们已经过得很苦了,只剩下最后的那一点希望,难道自己能忍心把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掐灭么?

    独自走出很长的一段路,阮石在一块小山坡上蹲了下来。从这里,还可以远远看到定天派的方向。

    罗师兄,当初你曾经是那么耀眼,可是现在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为你难过,而你的亲人也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还在幻想着,你正在某个地方成功。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也是连一个为我哭的人都找不出来吧……

    现在回想以前在定天山脉的时候,他们其实都被保护得很好,就像温室里的花朵。当他们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才知道这个真实的世界有多残酷。

    曾经留下的一切辉煌都成了过去,未来需要他们自己去开拓。而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就是这潭死水一般的未来。

    当初定天山脉最耀眼的两大天才,墨凉城双手残废,修为尽丧,而罗帝星已死。他们的青春,所有人的青春,已经被划下了一个残酷的句号。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在洛家的贵宾客房中,罗帝星喝到半醉半醒的时候,曾经对他过这样一段话。

    “我这一路走来,一直都只有一个人。我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如果我死了,不会有什么强者拼了命的来为我复仇,也不会付出一整个宗派势力,死了就是死了,就像沙滩上的一把灰,风一吹就散了。……但是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定会跟他死磕到底!”

    阮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遥望远方,暗自做下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透露他的死讯,否则给定天山脉那些曾经跟他结仇的人知道,反而会连累到他的家人。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正在某个地方默默的成功吧。

    将酒碗斟满,朝着定天山脉的方向缓缓洒落。

    “罗师兄,这碗酒我敬你,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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