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凉城凄厉的狂笑声,久久的在房间中回荡,渗透出一种侵髓入骨的冷意。

    在这种情况下,再想跟他和平沟通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叶朔只能匆匆留下一句:“你现在的情绪太激动了,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我再跟你说。”离开之前又转向虚无极,认真的道:“我的责任我一定会承担。就算没办法治好他的双手,但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补偿他。只希望,我们都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黑暗之羽一事,对虚无极就是一块心病。他很清楚,如果叶朔是伤害墨凉城的头号凶手,那自己就是第二个凶手。他一直都在恐惧此事被人揭破的一天。

    虽然叶朔对他的阴谋未必尽知,但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那一句加了重音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确实让虚无极心头一慌。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叶朔大步跨出房门,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墨凉城伏在床头,怪笑声陡然高起:“叶朔!我要你死!玄天派给我死!死!死!哈哈哈哈哈!”就像生怕叶朔听不见一般,他喊得越来越是声嘶力竭,身子也在床上剧烈的前仰后合,床板都在他疯狂的颠簸中不住嘎吱作响。

    罗帝星在床沿坐下,努力的按住他的双肩:“你先冷静一点!冷静!”刚刚清醒过来就这么激动,他身体怎么受得了?

    墨凉城还在无意识的摇头晃脑,两眼时而发直,时而散乱游离,嘴里低低念叨着:“我要杀叶朔,杀玄天派,杀很多很多的人,谁都别拦着我……别拦着我……”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受到禁锢时,下意识的就将对方当成了敌人,咆哮出一声:“滚开!”同时反手就是一巴掌扫了过去。

    罗帝星只感到头顶降下一片阴影,就仿佛是一只猛兽的利爪在眼前放大,下意识的抬手一挡,在剧烈的痛楚中,被单上“哗啦啦”的洒下了一大片鲜血。

    墨凉城好像也愣住了,缓慢的抬起双臂,注视着那两只和自己的腕骨紧密相连的钩爪。而右侧的一只,此时正沾满鲜血,几乎将半截刀身都染红了。

    我……我刚才,做了什么?墨凉城疯狂旋转的眼珠渐渐定住,目光先是陷入茫然,而后慢慢的化散,但他的身子倒是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

    虚无极也就是借此机会,将一颗丹药喂进了他的口中,注视着他双眼合拢,上身向后仰倒,最后百感交集的托住他的肩头,扶着他重新躺回枕头中的时候,虚无极感到自己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罗帝星似乎想说些什么,转过头注视着手臂上的伤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五道血痕,每一道都是深可见骨,如果刚才那一下真的抓在脸上的话,恐怕他现在一只眼睛直接就已经瞎了。

    这还在次要,现在他眼前反复晃动着的,都还是那只一闪而过的钩爪。所以,他们到底还是那样做了……而且通过刚才那一下,这钩爪的威力,他也算是充分领教了。

    “自从换上了这种东西,他已经抓伤过很多人了,也包括他自己……”虚无极终于语带叹息的开口了,“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在这里看顾他了。”

    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这一句是虚无极没有说出口的。

    到头来,自己既没有尊重他,也没有尊重城儿,现在又害得他受伤,如果他气得掉头就走,虚无极觉得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那样的话,以后又该找谁照顾城儿?其他人还会像他这样尽心尽力么?

    罗帝星依然沉默着,良久后他轻声说出一句:“……让我来吧。”

    这时他才理解墨凉城那满身满脸的血痕是怎么来的。再去追究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他唯一的想法就只有——

    “我没关系的,只要别让他再伤到自己。”

    虚无极默默拍了拍罗帝星的肩,叹道:“也是辛苦你了。没想到凉城的真心朋友,到头来只有你一个。”

    到了这一刻,虚无极是真的被感动了。定天山脉的霸主又如何?至少在对待凉城的问题上,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以后,再也不会有欺骗和算计的事发生了,自己是怎样对凉城,就会怎样对他。等到将来一统六门之时,也一定会给他在这里的最高话语权!

    罗帝星似乎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仍是安静的注视着墨凉城,同时右手缓缓按紧了左臂的伤口。

    真的是很疼。当初他一定也是这么疼吧。不过,能让他那么决绝的去伤害他自己,他内心中的痛想必是远远超越肢体上的,也超越自己所能理解的。

    再一转头,眼前忽然多出了一条绷带,以及一瓶药水。

    “我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的。如果他醒过来再闹,你就给他吃桌上锦盒里的那个药。”

    这个房间因为被改造成了墨凉城的临时病房,各种疗伤器具倒是应有尽有。虚无极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包扎。老实说,罗帝星在给墨凉城扎绷带的时候还挺利索,但一轮到自己,就显得笨手笨脚的,到了最后,竟然连右手都和绷带扎到了一起,这个高难度的造型简直令人发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得劳你多多费心了。”笑过之后,虚无极很快就重新切入了正题,“我准备闭关修炼,集中全力突破到敛气级。一旦功力大成,立刻横扫玄天派为凉城报仇!”

    罗帝星果断的抬起头,神情坚毅:“攻陷玄天派的一日,我愿为主力!”

    叶朔,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你该死,这是你欠他的……

    一回到玄天派,叶朔望着长老们一张张殷切期盼的脸,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他要我们死。”

    “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墨凉城了。现在的他,心里只有仇恨,让我感到很陌生。”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动用家族势力。而且从虚无极的态度来看,我觉得墨家目前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尽管叶朔努力的安抚众人,每位长老的脸上却仍是愁眉不展,大殿中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完了,这回真完了。他自己都有那么大的恨,到时候虚无极再稍微挑拨一下,可不就全完了么!”

    “看来,那补品也没有必要送了。”

    “墨家现在不知道,不代表永远都不知道。等他们杀过来报仇的时候,那个墨凉城只要一句话都不替我们说,就已经等于是宣判了我们的死刑了!”

    这些长老前一刻还在为玄天派可能成为第二个天霄阁而欣喜,这一转眼就重新被打回到了生死绝境之中。毕竟,指望叶朔将来有出息那也是将来的事,眼前墨家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啊!

    墨凉城,他失去了双手,修为尽废,同时还要面对家庭的破裂,他的仇恨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遭遇无论是放在谁身上,谁都无法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会怨恨。但是,如果他的怨恨,会把玄天全派拖到毁灭的深渊里,这是大家绝对无法接受的!

    一片愁云惨雾中,祈岚忽然壮着胆子开口了:“那个……要不我回家问问我爹吧?”看到所有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祈岚的少爷脾气也涌了上来,清了清嗓子:“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各大商行的老板不敢说都认得,但圈子里凡是有头有脸的,都还是卖我们家几分面子的!

    说不定我爹会有什么路子,能跟墨家说得上话,到时候就可以向他们求一个情。而且,如果要赔偿什么的,总也是有了钱才有底气啊。”

    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的抬起了头,这一回他们看着祈岚的目光就像在看救世主。坐得最近的长老颤抖的握住了他的手:“小兄弟啊,那我们可就全靠你了啊!”邻近长老也相继起身,仿佛多握一次祈岚的手,就能多沾到几分喜气,也能让他的成功率更大几分似的。

    祈岚很享受这样的注目。他一边极力维持从容,下巴却已经不自觉的昂到了天上,胸脯一挺再挺:“哈哈,没问题,就包在我身上吧!”

    祈岚这一次离家数月,一回府自然就迎来了最热烈的欢迎宴。祈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烧一桌好菜,就连终日板着脸的祈方都难得的露出了笑容,狠狠的拥抱了儿子一下。

    洗过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祈岚躺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祈夫人的手艺也还是那么好,一桌子菜做得色香味俱全,丝毫也不比定天酒楼里的大厨逊色。祈岚已经有几个月都没吃过母亲做的饭了,在餐桌上几乎是不停口的狼吞虎咽,看得祈夫人一个劲儿的叮嘱他吃慢点。

    几个月的冒险经历,被祈岚添油加醋的讲述了一遍。这可说就是最好的开胃佐料,几盘菜转眼已经见了底。

    故事临近尾声时,祈岚忽然话锋一转:“爹啊,你知道墨家么?”

    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在气氛最愉快的时候引出墨家的话题。同时,语气一定要轻松自然,这样才能让父亲觉得,就算有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才能让他答应帮忙。

    果然祈方头都没抬一下:“墨家?这一号姓氏很常见,你说的是哪一家?”

    祈岚小心的舀了勺汤,“就是那个……据说是坐拥一整座商业帝国的墨家啊。”一边说着,将汤勺凑到嘴边,小口啜饮。同时借着勺柄遮挡,悄悄观察父亲的脸色。

    祈方伸出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你……你说的是那个墨家?!这当然知道!人家是大财主啊!怎么了?”

    祈岚谨慎的斟酌着语言:“我有一个朋友,他伤了墨家的小儿子,是那种……很严重的伤。”这时他能感觉到饭桌上骤然严肃起来的气氛,却仍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担心墨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想替他筹一点钱,作为赔偿……”

    “咣当”一声,那是祈方震惊之下,失手打翻了饭碗。

    “你说什么?!你朋友伤了墨家的子孙?”

    这位在大风浪中驰骋多年的商界精英,第一次紧张得面无人色。

    “墨家要是知道,他们的仇人跟我们有关系,万一在生意上打压我们,爹的商行就全完了!”筷子颤抖着指向祈岚,“那个朋友,你立刻跟他一刀两断,必须坚决划清界限!这段时间你就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了,也不准跟外界联络。”推开了祈夫人为他擦拭衣袖的手,又是一声拍桌大喝:“来人!”

    祈府家丁训练有素,几乎是在老爷的呼喝声刚落,方桌前已是“呼啦”一声,拉开了整齐的一排人马。

    祈方阴沉着脸下令道:“把少爷给我关进房里,你们所有的人轮班驻守,没有我的吩咐,绝对不准让他跨出房门一步!”此时由于过度的激动,他的身子仍是急剧颤抖不已。喘过几口粗气,摸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片吞服下去,脸色才渐渐的恢复如常。

    祈岚被几路侍卫架着,一路吵嚷挣扎,祈夫人几次想上前阻止,都被祈方拦下。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合拢,也将那微弱的抗议声隔绝在内,祈方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顺手将从祈岚身上没收的传音玉简甩到桌上,随后就背负着双手,烦躁的在大厅中连连踱步。

    祈夫人到现在都不知发生何事。好好的一顿家常饭,父子忽然翻脸,丈夫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她一个毫无主见的妇道人家,只感觉自己面前的天都要塌下来了。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试探道:“老爷,岚儿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沟通么?况且他现在也大了,总把他关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啊……”

    这一句话犹如点燃了祈方的心头火,他顿时暴怒的咆哮起来:“那我能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你根本就不了解墨家的能量!在商场上,他们是绝对的说一不二,他让你活你才能活,他让你死你就必须得死!你要是还这么惯着岚儿,是不是非要等到我破产了,咱们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你就满意了!”

    祈夫人吓得一哆嗦:“破产……有那么严重吗?”

    祈方怒得吹胡子瞪眼:“不严重,不严重我现在用得着这么急吗?!这个逆子在外头晃了几个月,我还以为他终于长大独立了,以后也可以让你我少替他操点心,谁知道他闷声不响,给我惹出了一桩更大的祸事!”

    又在房中来回转了几个圈子,抬手在桌角狠狠一拍:“不成!我不能再让他留在家里了!等过个几天吧,等避过了这阵风头,我就去跟致远学院那边联络,尽快把他给送进去!”

    祈夫人轻拍着丈夫的后背,助他顺气,一面小心的问道:“致远学院……就是你从前一直说,想让岚儿进的那个学院么?”

    祈方点了点头:“没错。以前我总觉得岚儿年纪还小,住到外面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但是从这几个月来看,他完全可以!正好致远学院的院长跟我是老朋友,冲着我的面子,他应该是会多关照岚儿一些的。而且那个学院里其他孩子的家境都还是可以的,岚儿待在那里,就不会再认识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了。”

    祈夫人听丈夫的口气,把祈岚送走一事已成定局。想到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儿子,忍不住伤心的抹起了眼泪。

    祈方最见不得这一套哭哭啼啼的架势,狠狠一拂袍袖:“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哭个什么劲!从小到大你都喜欢顺着岚儿的心意来,才把他惯得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次必须得听我的!”

    一旁的账房管事眼珠一转,凑上前附在了祈方耳边:“老爷,墨家小儿子受了伤,咱们要不要买点慰问品送过去,表表心意?说不定墨老板就会念着您的好处,今后在商场上,也会多照顾咱们一些啊?”

    祈方在脑中迅速盘桓一番,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不错。给墨家送礼物,要么不送,要送就得送最好的!吩咐备轿,我回房收拾一下,亲自和你去选。”

    在祈家率先开始行动后,墨家小儿子受伤的消息,渐渐就在商场上不胫而走。

    以慰问为名,借机巴结墨家的商户大有人在。甚至有不少人觉得,那位小少爷受伤是天赐良机,他伤得太好了。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做考虑,送上的慰问品中是成箱的贪婪和丑恶。

    这就是利益场,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易,包括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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