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汪孚林知道张宁心里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

    废话,他可是曾经通过张宏完整了解过,之前张鲸陷害张诚,连带张四维也倒了大霉那件事的所有前因后果。

    被张宏和冯保非常巧妙地设计了之后,皇帝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陪伴自己最久的人都不相信了,几个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想要往上爬,却发现势头不妙就开始耍花腔,这位小皇帝能信他们吗?雷霆大怒时,这种没什么情分的家伙不扫地出门才怪!

    但是,汪孚林却没有因为猜到自己直接造成了乾清宫的又一次大清洗而忘乎所以,一出宫就先去了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一如既往地在众多等候接见的官员的殷羡眼神中踏入张府,他心里的感觉却不那么美妙。

    原因很简单,眼下他越是平步青云,日后就越是招人记恨。谁能想到眼下如此煊赫,年纪又不大的张居正,竟然会那么短命呢?而且谁又能想到,一直都对张居正推心置腹,一口一个元辅张先生的万历皇帝,清算起张家人时,又是那样毫不容情呢?

    至于张居正自己,谁让他就那么半点余地不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皇帝当成自家子侄那样指手画脚,却又悲剧地根本就没有篡位野心,又或者说没有篡位的能力呢?

    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等汪孚林回过神时,他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自己从未踏足的穿堂前。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头,这才看到带路的已经不是从前见过的管事,而是一位明显上了年纪的妈妈。

    情知自己之前是走神,所以连带路的什么时候换人也没有发现,他少不得思量了一下这里头是个什么地方。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不用猜测了。

    因为进了穿堂,他就只见迎面是五间轩敞的大正房,内中欢声笑语正不断传来,其中好几个声音都是他异常熟悉的,偶尔还有赵老夫人的笑声。虽说张居正堂堂首辅大人,总不可能如同老莱子一般彩衣娱亲,可张敬修这些孙子那就说不定了。想到这里,他就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等那妈妈到门前去向侍立在那儿的丫头通传,他就把人叫住,随即低声问道:“太夫人之前路途劳累,连进宫谢恩都没办法,这会儿居然能见人了?”

    “回禀汪爷,太夫人到了家就先歇下了,但因为朱太医说一下子睡太久对老人家不好,所以也就一个多时辰便起来了,沐浴更衣后,吃了点东西,就叫了少爷少奶奶们一块过来陪着说话。”那妈妈知道汪孚林不是外人,回答得也格外详尽,“听说汪爷您来了,老爷正好在太夫人跟前,只听到这么一句,太夫人就让老爷把您也一块请来坐坐。”

    汪孚林一路上和赵老夫人相处的时候多了,这时候听到人竟然这么快就从车马劳顿中恢复了过来,忍不住有些佩服这位太夫人的好身体。于是,他点了点头,等到人在门前通报,里头先是不见什么动静,紧跟着门帘就高高打起,竟然是张家四少爷张简修本人,他顿时不禁莞尔。

    “我又不是稀客,四少爷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祖母开了口,我腿快,就先出来迎一迎你。”张简修一边说一边挤眼睛,等放了汪孚林进门后就小声说道,“父亲比你早半个时辰回来,你竟然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久?”

    汪孚林知道张简修在张家的年纪属于上不上,下不下,三个兄长都已经成婚,年纪最大的张敬修儿子都会满地跑了。而下头两个弟弟张允修和张静修则是一个少年,一个童子,张简修则是尚未成婚,理论上就属于还没成年这节骨眼上。此时此刻,见屏风前头的位子上并不见人,倒是两侧珠帘后头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话语声也不断传来,他就笑着语带双关地说道:“皇上对太夫人也颇为关心。之前还提到,两位老娘娘回头要以家礼接见太夫人。”

    即便身为相府公子,但张简修之前在江陵读书时,也受到了相当严格的管束,上了京城之后父亲也严格限制他的出门以及交友,所以他根本没有多少作威作福的意识。而且,他没机会也不可能见到皇帝,对于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丁点的汪孚林,论在朝中的地位,却绝对不逊色于二哥上科榜眼张嗣修,他自然就有些羡慕。可这会儿汪孚林的这最后一句话却让他瞪大了眼睛,直到把人带进去之后,他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两位太后娘娘要以家礼接见自己的祖母?老天爷,那得是多大的殊荣!

    汪孚林只是采取了一种最快速度打发好奇少年的方式,暂且把张简修给搪塞了过去。此时此刻,满屋子女眷除却年纪一大把的赵老夫人,以及张居正的妻子王夫人之外,其余的都避开了去。而他笑呵呵地上前一一行礼,继而就非常顺溜地迸出了一连串话:“瞧见太夫人半点倦容都没有,精神奕奕,我可就放心了。不枉皇上下旨,首辅大人托付,魏公公和您身边诸位晚辈一路护送,张公公和我又特地去接了一趟。”

    “听说那太医也是你举荐的国手,果然很好。”赵老夫人睡了午觉起来后,喝了一碗药粥,此时确实觉得精神健旺。笑着招手让汪孚林上前,她就埋怨道,“之前不是说好了带媳妇儿来给我看吗?怎么又是独自来的?”

    “我这刚从宫里出来就马不停蹄来了。您若是想见,明日我去都察院之后,就让她带着我那妹妹一块来,反正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张居正敏锐地感觉到,汪孚林仿佛特意在强调了马不停蹄四个字,眼神闪动,却没有打断母亲和汪孚林的闲话家常,而是冲着妻子王夫人打了个眼色。王夫人对丈夫的意思那是心知肚明,当下就如同哄小孩似的哄着婆婆。如此一来,当汪孚林表示有点事情要禀告张居正时,赵老夫人便摇了摇头道:“都难得在家,却还要料理外头那些大事情。这样,你们到前头书房去说你们的话,但择日不如撞日,你把你家里媳妇妹妹都带来给我看看!”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汪孚林没奈何,只能答应了下来。等到跟着张居正先行告退,出了主屋,他见张居正越俎代庖,吩咐之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妈妈亲自去汪府接人,他无话可说,干脆闷声不响地跟在其身后,却不想张居正一面往前走,一面开口说道:“之前朱太医给母亲诊脉的时候说,幸亏这七八日母亲饮食清淡,而且全都是富含水分的菜蔬瓜果,而不是那些油腻肉食,否则肠胃不能适应这北方的干燥气候,起码还得休养好几天,多亏你想得周到。”

    这个……好像是张宁的功劳?他那时候想着张家知道赵老夫人一大把年纪,肯定会请擅长药膳调理的人在旁边跟着,所以真的没大在意……

    汪孚林有些汗颜,可想想张宁是太监,又是冯保的人,之前明确表示过某些功劳和人情拿了也白拿,还不如送给他,他也就厚脸皮谦逊了两句。当他跟着张居正到了书房门口时,见门口侍立了一个有些陌生的书童,他不禁多瞅了对方几眼。

    可进入书房之后,他就只听张居正说:“这是夫人一个陪房的儿子,天生聋哑,人却很老实。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几天就把他调到了书房来。”

    知道曾经发生过游七的事情,张居正在用人上头肯定会更加谨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称得上是张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会发表意见。等到落座之后,不用张居正开口,他就不带任何偏向性,从头到尾说了张居正走后,自己和张宁是如何向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此行迎接赵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当自己说因为钱普当初献的那一乘轿子去问钱普本人时,他就只见张居正遽然色变,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你有心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张居正的精神。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话又多了起来。

    “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众口铄金,既然关于流言之毒的成语尚且有这么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这种东西,简直不可能。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要知道,不加管制的舆论,同样是可能出大祸的!你若不说,我真没想到,此事虽说钱普有些谄媚之心,我又没有在意接受了下来,却能够被人传得这么离谱。呵,钱普说的这些暂且不论,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后各十六个轿夫,官道上还容得下别人走路吗?”

    汪孚林知道这时候张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着没有做声。但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我自从升任首辅以来,确实不曾绝私交,断旧情,别人送礼,无论是物还是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纳。从前天子尚幼,太后新寡,却又不懂政务,冯双林虽掌批红,但在外间政务上却都放手交给我,不曾干涉内阁票拟。我手掌如此大权,却还要标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声,这也太假了些。更何况,我不是海刚峰,从来没指望以清正廉明传扬后世,只希望能传给后世一个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国库里有钱的朝廷。”

    张居正尽管没有说透那层意思,但汪孚林还是隐隐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层弦外之音。

    张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辅,是帝师,还是实际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时还清正廉明,虚怀纳谏,让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称颂……一直都是张居正强有力后援的李太后会是什么态度?冯保又会是什么态度?

    当然,他也并不觉得,张居正那样毫不收敛的举动仅仅是自污。张居正在个人生活方面,是个该享受就享受,绝不委屈自己的人,这一点和如今的大多数主流官员类似像海瑞这样苛刻自己的人,在整个大明官吏体系中那就是凤毛麟角。

    而这样的享受,仅仅靠俸禄和赏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进位首辅以来,张居正前前后后获赏非常多,除却金币、银两、宝钞、羊酒以及各式华贵的锦缎之外,还常常有不少较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现的绢帛,比寻常官员那是强多了,但这么多年总共也就价值三四千两银子,若是换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维持一个首辅之家的日常体面开销,那却还是有点紧紧巴巴的。

    所以,史载张居正死后抄出来十万两银子,估计一方面是收礼收来的,一方面是江陵那边投献的田亩收益。

    在大明朝这种俸禄微薄的年代当官,要想过上殷实体面的日子,除却像他这样早早绑上徽商那条船,攒下丰厚殷实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种便是大多数官员约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绝对没有第三条路。毕竟,皇帝可能大手笔地赏给勋戚功臣田亩,但对文官绝不会这么大方,赏赐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笔。

    然而,对于张居正那犹如宏愿似的最后一句话,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愿望是真的,但目的却还有另外一重因素,张居正当然希望证明自己这个首辅比高拱强,从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对他的清流一巴掌,让他们知道,力挽狂澜的是我张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一句话都没有说。每每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够显出比别人更沉得住气。

    “太夫人从江陵到真定府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侧,若是皇上召见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可这最后一程,亏得皇上点了你去。”张居正顿了一顿,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道,“钱普此人,为人虽有瑕疵,但文章颇佳,我会调他一任提学副使。不过,你用点手段,务必查访出来,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

    汪孚林没想到张居正这次竟然会给钱普这么一个肥差,张了张嘴想要反对,毕竟提学大宗师这种差事,历来都是无数人打破头都想做的,钱普这名声会不会反而寸步难行?可转念一想张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饬学政,必定会觉得钱普这种人反而好用,他就干脆没表示异议。

    毕竟,钱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虽说堂堂知府依附于一介御史,显得比较奇怪……

    至于刘守有的事,汪孚林则没有任何犹豫,凛然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事关到日后是否能安稳吃饭睡觉的问题!

    ps:继续一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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