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什么时候进京的?何心隐知不知道,张居正曾经在私底下的场合大骂包括他以及王畿罗汝芳在内的王氏心学讲学者,认为他们是败坏朝廷法度,败坏儒学纲常,而且在骂的时候赫然咬牙切齿?在这四处都是厂卫监视的京师之中,这位又是怎么弄来这么一架马车,还找来刘勃来当车夫的?

    汪孚林只觉得心头一团乱糟糟的,相形之下,上次张宏的干儿子南京守备太监张丰守在自己常去的那个面摊见自己时,他都没觉得这么惊悚。毕竟,张宏好歹是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想要瞒过冯保的眼睛,总会有相应办法的。

    尽管千头万绪在心头,但汪孚林还是尽量平复了心绪,沉声问道:“先生,之前你转托人送来的高拱文稿,我都收好了。你这次入京是因何而来?”

    又是将近两年过去,何心隐瞧上去却并没有多少苍老的迹象。头发花白的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去岁年末,弹劾过张四维?”

    “是,其妻兄王海在甘肃囤积居奇,确有其事,虽说并未追究张四维的责任,但王海已经被责令运粮四千石作为补偿。”

    “那你知不知道,此次张居正做出回乡葬父守制的姿态,有人邀我入京,商量如何揭破当年张居正和冯保联手蒙蔽两宫以及皇帝,逐高拱出京的真相?指出当初高拱不是擅作威福,而是冯保诬告,张居正勾连,于是构陷高拱,更用王大臣案,几乎置其于死地?”

    汪孚林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居正人虽不在京师,但两宫皇太后和万历皇帝已经做出了最坚决的姿态,而且还有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坐镇京师,张居正又把异己分子全都狠狠清洗了一遍,这才会放心地归乡葬父。在这种完全不适合的时机,揭穿那么一件还不算久远的往事,成功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尽管他和张四维可以说是不死不休,可他完全不认为,张四维就这么忍不住,否则张四维会不惜和王崇古“决裂”?

    “先生说的有人,肯定不会是张四维吧?我不觉得,即将荣升次辅的张阁老会这么不理智。”见何心隐没有回答,汪孚林又补充了一句话,“而且,我也不觉得先生会莽撞到有人邀约便如此爽快地入京。”

    “那是因为有人传话给我,若是不来,便会派人到东厂投书,拿着我的文稿告我在外讲学妖言惑众,因此缉捕我以及那些门下弟子。”何心隐剑眉一挑,却是流露出了一丝锐利的锋芒,“若单单只及我,我自无可惧,可我活了这么打一把年纪,儿孙都有了,更是无所谓生死,却不喜欢被人要挟,所以就来了。至于是张四维也好,是别人也好,我都无所谓。我只想瞧瞧,竟敢动起拉张太岳下马这种主意的人,到底打算让我这老不死的干什么?”

    “何先生真准备去见那居心叵测之人?如此岂不是太危险了!”

    见何心隐没好气地瞪了过来,汪孚林想到当年在广州时,就打算让王畿劝何心隐好好退隐田园,别四处讲学惹祸,结果何心隐二话不说走得飞快,根本没劝成功,他就知道,如今也一样拦不住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然而,他跟着何心隐学了自保有余的剑术,也算是半个弟子,总不能看着人家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城冒险吧?

    “若先生坚持要赴约,那么不妨先过了明路?”

    “嗯?你不要动歪脑筋。”何心隐轻哼一声,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我既然来了,便是置生死于度外,特意如此来见你一面,只为了让你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觉得张四维就真的不会狗急跳墙,你以为高拱那几卷文稿我是从哪里来的?呵呵,我劫了张四维派去新郑的几个家丁,虎口夺食抢到了这东西。我还以为别人会当成是厂卫动的手,没想到这么快就摸到我身上来。”

    如果不是在车上,汪孚林险些没跳起来。这不是打草惊蛇吗?他拿到东西后,正好趁着张居正夺情事件,灵机一动提了醒,心里盘算着只要张居正会派人去监视高拱,于是就可以将和高拱暗地往来的张四维给抓个现行,说不定提早就能把这厮给赶出内阁,赶回蒲州老家去的,可没想到何心隐的东西居然如此来历不正,而且一旦惊动了张四维,张四维还怎么会和高拱往来?

    可如果按照何心隐的说法,张四维竟然没有因此而龟缩,反而查出了是何心隐,还把这位给约到了京师,这怎么可能?张四维如果真能查到是何心隐做的,那得是怎样的实力?

    但是,瞬息之间,很快就有一个念头盖过了之前这些迷惑和遐思,以至于他眯了眯眼睛,突然开口问道:“先生此来,莫非也有徐公华亭的缘故?”

    所谓徐华亭,便是徐阶,华亭是徐阶的籍贯,和高拱人称高新郑,张居正人称张江陵,那是一个道理。

    “别提那徐老儿!”何心隐终于拉长了脸,赫然气怒交加。可是,见汪孚林显然已经洞悉了这最最关键的内情,他长叹一声,也不再含糊隐瞒了,“我去查高拱,就是受徐华亭之托,好歹当年有过一段情分。徐家之前占的田亩全都被清退了出去,他的儿子也被高拱授意人查处流放,所以要说这天底下最恨高拱的人,除却冯保,恐怕就是徐华亭了。他让我去新郑看看,说是高拱正谋求起复,我本无可无不可走了那一趟,结果看到有可疑人,出手一试,拿到的是那文稿,我想着交给徐华亭也不妥当,就让人转交了给你。”

    汪孚林知道高拱和张居正之间仇深似海,没有和解的可能,劝张居正做个和解也纯粹是一个姿态,但他更知道,高拱和徐阶之间也同样是结仇结大发了。徐阶当初先是把高拱赶出内阁,但却得罪了看重高拱的隆庆皇帝,因此自己黯然请辞,一辞就准。而等到高拱重新回朝,第一件事就是重用海瑞,把徐阶家中多占的田亩全都清查了出来不算,还把徐阶的两个儿子全都发配充军。直到张居正当权,徐家二子方才得以回乡,据说当中还有些金钱交易。

    不但如此,万历二年,也就是汪孚林自己及第那一年,张居正自己的长子张敬修会试落榜,但徐阶的长孙徐元春却进了二甲,虽说不清到底是否有张居正援手,可二甲的名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张居正和徐阶之间情分匪浅,这却总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听到何心隐承认,真的是徐阶拜托其去高拱那边探查,而何心隐阴差阳错从张四维的人手中劫下了文稿,汪孚林忍不住轻轻捶了捶额头,无可奈何地说道:“先生,你都一大把年纪了,真不该答应徐阶,卷到这种漩涡里头去的!”

    就是去了,也别一时兴起去劫张四维的人啊!这是一般饱读诗书的老先生会干的事情吗?

    “我这个人最讨厌做的事,便是后悔。”何心隐强硬地回了一句,继而就沉声说道,“此次我不得不来,便是徐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次子徐琨,竟然对人把我卖了。他以为张居正可能会丁忧,到时候说不定会举荐他的父亲徐阶,因此对一个自称是张居正信使的人吹得天花乱坠,还说出了徐阶托我去打探高拱的事。事后有人找到我邀约上京之后,我就去了一趟华亭徐家,徐阶虽说气得将那徐琨打得下不了床,可我也已经撂下话去,日后再不相干。”

    这都叫什么事!

    汪孚林只觉得暗自头疼,可还是打起精神问道:“那先生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来见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进京,让你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多加提防,至于剩下的事,和你无关,你即便探知什么,也不用想着我的安危。我既非拥张,也非反张,只纯粹随着本心去做,若让我抓到幕后算计者的破绽,自会反击。你记着,此事你吕师兄一无所知,不要惊动他,知道吗?”

    汪孚林还没说答应又或者不答应,却只见何心隐已经悄然打起了一边窗帘,突然一个窜身,竟然打起前头车帘,直接跳了下去。等他反应过来探头出去看时,却发现马车恰好来到了一处巷口,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集市,这会儿四下里人头攒动,哪里还能找得到何心隐人在哪?他干脆也不放下车帘,直截了当地对刘勃说道:“找个僻静的地方停车,我有话问你!”

    当马车穿过这处集市,复又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暗巷之后,刘勃不等汪孚林发问,便直截了当将自己出门为小北到许家送信,结果回程途中被何心隐半道截住,打探了汪孚林今天和谢廷杰在崇国寺见面后,就弄了辆马车在崇国寺后门守株待兔的事情说了。见汪孚林有些气恼,他赶紧请罪道:“公子,虽说何先生那时候直截了当表明了身份,又说找您有急事,可我到底不该透露了您的行踪,都是我的过错。”

    汪孚林摆手制止了刘勃的请罪,若有所思地说:“他认得你,你却不见得认识他,到底他是怎么截住你的?更何况,以你吃了那次大亏后就小心谨慎的秉性,总不至于他一说你就信?”

    “这……我当时其实是不大相信的,不过何先生在东南名声很大,他一出剑,和公子的路数如出一辙,又说出了吕公子的事,我这才信了。”刘勃缩了缩脑袋,没敢说自己出言不逊,结果面对那么一个看似干瘦的老头儿,一剑就被对方架在了脖子上,那狼狈样就别提了。见汪孚林果然不再追问,如释重负的他瞅了一眼身后那马车,就小声问道,“公子之前的马匹是寄存在哪的,我驾车送您回崇国寺,再去车马行还了这马匹吧?”

    “也好。”

    当汪孚林揣着重重心事回到汪府的时候,悄然下车的何心隐也和两个健仆会合,找到了外城骡马市旁边的打劫巷。如果陈炳昌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得叫出声来,因为,这正是谢廷杰在外城的宅邸。他从后门进去之后,直接来到了谢廷杰的书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天去崇国寺是见汪孚林?”

    虽说源出同门,但谢廷杰一听到这话,还是眉头一挑,以为何心隐竟然在监视自己,自然心中大为不悦。可还不等他说话,何心隐就将今日同样去找汪孚林的经过大略解说了一遍,当然绝口不提此次进京的真实目的。得知竟然是冲着同一个人去的,谢廷杰心下稍安,可到底汪孚林在姚少师影堂中的那番话让他耿耿于怀,他少不得透露了今日一些谈话细节,谁知道却被何心隐直截了当嘲讽了回来。

    “你找汪孚林想让他维护那些清流君子?那不是与虎谋皮?谁不知道这些人就是瞧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除了长着上下一副嘴皮子,其余的事情常常做一件砸一件,更何况汪孚林在这些人手上,又不是吃了一两次亏。他让你找申时行和许国这样的人没说错,你要是去找王锡爵,说不定人家转头就告病请辞,你还得白忙活一场。好了,今次我跟着你上京,也偏劳你不少,所幸之前一直只扮做老仆,应当少人得知。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不想连累你,今天便和你道一声别。日后有无再见之日,全凭缘分,告辞。”

    “呃,夫山先生!”

    谢廷杰见何心隐拱拱手后转身就走,忍不住叫了一声,却只见对方脚下丝毫不停留,竟是径直消失在门外,他不由气得一跺脚,心里实在是恼火。心学弟子虽多,但政(三)见(观)不同,在朝的如此,在野的还是如此,否则若能拧在一起,那是一股多大的力量?可想归想,他也知道实在是不大可能,因此气恼过后,也顾不上何心隐了,而是再次匆匆出门,打算去拜会一下其余亲朋故旧。

    毕竟,才不到四十的他怎能甘心就在光禄少卿这种说不上得力的位子上一直沉寂下去?

    而当汪孚林回到家中时,直奔正房咕嘟咕嘟灌了一气茶水,正要对小北说起今日见到何心隐的事,小北却抢在他前头说道:“徐爵那边,严妈妈发现他新收了一房小妾,人是皇上身边心腹张鲸的侄女。据说,张鲸想要借此巴结徐爵,希望说动冯公公,跻身司礼监。”

    汪孚林一下子把别的事情暂且抛在了脑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觉得,此事冯保可知道?”

    “应该是知道的吧?”小北不大确定地说,见汪孚林开始摩挲起了下巴,她想了想,便认真地说,“不过我觉得徐爵这种人,肯定会禀报一些,藏下一些,绝对不会都说实话的。”

    “娘子说得对。”汪孚林顿时笑了起来,旋即轻轻一击掌道,“元辅一走,群魔乱舞,连宫里珍藏的清明上河图都有人染指,看来我得弄出点动静,投石问路才行,一会我去见程乃轩。你听我说,今天我正巧见到了何夫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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