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那边一大群人正在昔日闺蜜大聚会,汪孚林在都察院却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以至于上午陈炳昌过来说要给谢廷杰送回帖,他想都没想就吩咐照小北说的办,因为他压根顾不了这个。

    原因很简单,去年调到都察院来试职御史的那一批新进士们,如今眼看着距离最后的一年考评定去留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三个月,可却有小道消息说,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在之前和六科廊给事中会揖的时候,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提议,说是试职御史的考选标准要提高,二十人之中只能留十个。

    毕竟,相比那些在久任法之下,一任县令当了六年,然后再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监察御史的官员相比,试职御史的试用期也就是实习期才只一年,要不能严格筛选,宁缺毋滥,岂不是让别人显得更不公平?更何况,监察御史里头还有一批人是从六部主事任上选出来,已经至少当了两任官的。相形之下,试御史们既然早早上了仕途快车道,也得接受严格的筛选。

    于是,手下试御史最多的汪孚林,便一下子成了都察院其余掌道御史虎视眈眈的对象。人家手底下顶多一个,多的两个,甚至还有人一个试御史也不用带,平日里没有品级优势可以压人,下头那些监察御史分分钟甩脸子看。唯有汪孚林手底下却带着一堆新兵,这大半年下来如臂使指,就连王继光那样的刺头儿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到了考评却还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这不是更显得掌道御史尊贵?

    这时候,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了当初汪孚林带新人时,他们的幸灾乐祸。

    所以,汪孚林就倒霉催地遇到了,各种事务性工作全都丢到了广东道来的局面。他昨天才应邀去参加了陈炌的百日宴,今天就遇到了这种局面,自然跑到这位左都御史那儿直截了当告了状。陈炌虽说刚主持都察院工作不到三个月,可谁能做事谁能倚靠,谁是老官油子,他却还分得清楚。

    可一想到昨日王篆松口透露的那个天大的消息,他就忍不住试探道:“世卿,能者多劳,有些你觉得可以的,就不妨挑一挑担子,也锻炼一下你那几个新人。否则,到时候这考评收紧,各道能留下几个人,那就说不好了。“

    “总宪大人说的,我也明白。可这大半年来,其他道的试御史,哪个道比得上我广东道做事勤恳踏实,上书言之有物?他们自己带不好新人,看我广东道新人多,却还要把事务全都推过来,这难道不叫推诿?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算考评收紧,单单把我那里的考成册子拿出去公诸于众,那也是我广东道五个人全数留下来,剩下的名额才轮得到别人!”

    门口侍立的都吏胡全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见另一边的另一个都吏刘万锋那显然牙疼的样子悄悄溜走,他暗道一声汪掌道果然霸气,当下又竖起耳朵再次倾听。果然,接下来陈炌非但没有申饬汪孚林的过分言辞,反而还温言抚慰,而汪孚林在渐渐缓和了情绪之后,便又说了几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能者多劳固然不假,如今内阁次辅吕阁老频频告病在家休养,三辅张阁老便是能者多劳,是元辅的最大臂助。可如果首辅大人不在,他一个人到底也不可能把所有担子都挑起来。所以,这都察院也是一样,没道理有些人只管上书弹劾,骂这个喷那个,就能赚个风骨硬挺的名声,而有些人却要扎扎实实做事,从行文到理刑再到刷卷,却还要被人说考评标准严格,可能通不过,否则岂不是不公平?总而言之,请总宪大人为广东道所属试御史做主。”

    陈炌听明白汪孚林的暗示,因此汪孚林离开时,他竟破天荒地送到了门口,当发现门前只有都吏胡全,那老油子还冲着他满脸堆笑点了点头,这才安下心来。因为他刚刚到任时,胡全就提过,汪孚林当初帮着都察院那些没有编制的白衣书办说话,其中还有其侄儿,因此他早就确定胡全是汪孚林的人。此刻,想到汪孚林透露张居正如果回乡,也一定还会回来,更会在内阁只剩下张四维一个能干活的情况下引荐新人,他的心里自然有些活络。

    张居正要援引入阁的人,仔细揣摩揣摩,肯定就那么几个,汪孚林不说,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想多嘴,但他至少可以提早下注试一试……至少结个善缘也挺合算的不是?

    而汪孚林出了正堂下了台阶,见胡全已经主动跟了上来,他就淡淡地说道:“你可以找人把我刚刚在总宪大人那儿说的话放出去,除了内阁那几句。”

    “是是,小的省得。”胡全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等到汪孚林扬长而去,他擦了一把汗,等几个老吏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很有选择性地将汪孚林那番话给透了出去。当这消息瞬息之间传遍整个都察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气得骂娘,尤其是秦一鸣这位湖广道掌道御史更是恼火地砸了个喝水杯子,事后收拾时一面心疼一面骂骂咧咧。

    而相反的是,当广东道五个试御史听到这么一回事,虽然对汪孚林竟敢放这样的豪言壮语有些咂舌,可事关他们的前途,不论是最恬淡的马朝阳,最沉默的汪言臣,还是谨慎的王学曾,温厚的顾云程,又或者是功利的王继光,他们都非常庆幸跟了个有胆量和左都御史拍桌子放狠话的掌道御史。

    名额这种东西,可不就是争来的?

    经过汪孚林的据理力争,摊派到广东道头上来的任务自然而然减少了一些。这不,那些急快选用要都察院考覆的官员,便丢到广西道去了;巡京营的事,山东道分去了;而屯田御史的大差,广东道也让了出去;清军也让出去了;但巡按南直隶的大差,汪孚林却真的如同去年对一众人等许诺那般,成功凶猛地抢了过来。因为如今广东道全都是尚未经历最终考评的新人缘故,这两大巡按都会迟几个月接手,但足以让五个新人期盼了。

    如果真的能留用,差一点儿的也能留为广东道监察御史,而如果再幸运一点儿,能够巡按南直隶或广东,那简直是天大的资历!

    也正因为如此,一整天和都察院其他掌道御史斗智斗勇,小占上风后,因为晚间又有事务要留人,汪孚林便少不得让自己请来的某位厨子给广东道上下包括吏员全都加餐下了素面,又让郑有贵去外间切了十斤羊肉,各式炒菜两食盒,各色点心攒盒两大盒,算是犒劳了一下众人。

    对于他这位素来出手大方的掌道老爷,广东道的官吏们早就习惯了,却把对面福建道的人给羡慕得直舔嘴唇,尤其是小吏们一想到自家那位掌道老爷是个铁公鸡似的抠门人,那就更加不得劲了。

    至于汪孚林,他当然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说是暴发户,炫富充阔,可别人说归说,他做归做,他既然不是穷官儿,不过少许掏两个钱就能让下面全都高兴的事,何乐而不为?就如同他请来的厨子,专供他广东道的素面,如今都察院其他各道,谁不常来掏几文钱顺上一碗?

    这一餐晚饭,吃得众人满嘴流油,散去时虽因为南边两广还不大太平,澳门那边还加了个参将,今天负责值夜的就多加了一人,可留下的却半点怨言都没有,毕竟,剩下的一大堆菜足够两个人宵夜了。而骑马回家的汪孚林直到出了都察院所在的胡同,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倒霉的结婚单身汉了,妻子已经从徽州过来,可忙昏头的他竟然忘记送个信回去说晚饭在衙门吃,让她不用等。等到他紧赶慢赶回到家,一进门,两个门房就一左一右上了前来。

    “公子,少夫人下午去了趟许家,用过晚饭才回来的,就比您早一丁点儿。”

    “听说您也没回来,少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说是您回来立刻报上去。”

    得知媳妇没在家等自己却扑空,而是在许家用过饭才回来的,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心想还真够巧的。他对两个殷勤过头的门房点了点头,丢了缰绳径直进门,等径直来到后头夫妻俩的正房时,他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小北那说话的声音。

    “幸好幸好,这么多年没聚,下午简直是乐疯了,正好姐姐的公公,还有姐夫全都有事没回来,咱们一大堆人竟然一直待到晚饭吃完才散。我也就算了,正巧相公衙门公务忙,竟然也在外头用的饭,可元春和鉴春也都是成婚之后第一次那么晚归,听说她们婆家都是规矩最严的,就不知道要紧不要紧。毕竟,元春的婆家可是王崇古家,和相公素来不对付的。”

    “少夫人忘了,王崇古都回老家了。史家大姑奶奶的男人,如今是监生。”

    “啊,我都忘了这一条。对对,葛家也是老太爷已经致仕,鉴春家里那位也是监生。啧啧,我还想着她们怎么突然那么大胆。”

    汪孚林听着不禁莞尔,等打起门帘入内时,他就笑道:“你呀你呀,都和她们混了一下午,还给别人担心?就不想想为夫好容易盼到贤妻从徽州来,一回来却看到灶是冷的屋子也是冷的,冷冷清清不像个样子?”

    “你还说?你不是也没送信回来?”小北眼睛一瞪,随即有些心虚地说,“我一回来就让灶上给你做了羊杂汤,回头多撒点胡椒面,大冷天的正好。”

    “是你自己也想吃吧?”汪孚林笑吟吟反问了一句,见妻子果然脸上一红,而严妈妈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他就上前挨着人一坐,捏着妻子的下巴看了看那张丰润的脸,“都已经养胖那么多了,还要宵夜?”

    “呸呸!”是女人都最恨男人说自己胖,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丈夫!

    小北便忍不住在汪孚林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劲掐了两下,直到他嗷嗷直叫后,她才没好气地说,“在徽州的时候,公公婆婆全都最讨厌这种腥膻的东西,我又不好让人买来自己吃独食,再说了,南边的人也没北边的人料理这种东西手艺好……不和你啰嗦,你爱吃不吃!”

    “吃,就算我原本已经吃得肚圆回来,冲着夫人这一番心意,当然也不能辜负了。”

    汪孚林笑呵呵地接过了话茬,随即便问起了小北去许家和叶明月以及那些旧日闺蜜见面的经过。当听说只谈过去,只谈家庭,不说外头那些大事,他便微微笑了起来,暗想叶明月这个主人还真会把握关键。

    说实在的,他当初还有些诧异王崇古临走前却把孙子留在京城当监生,可看看都察院的前前任左都御史葛守礼同样是这么做,他就理解了。毕竟人走茶凉,与其日后等子侄参加科举时再让他们在旧日亲朋故旧面前刷个脸熟,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在京师,稳固那些关系。既然如此,史元春和史鉴春会去许家,那就很好理解了,毕竟许国在翰林院是出了名的学问好人品好,可要换成史家姊妹来汪家,她们的长辈不立刻来信训斥才怪!

    即便这样,不谈国事那也是必须的。

    “姐姐说,你自从进了都察院,就一直没消停过,总是在风口浪尖上,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下去?风头出得太多,就好比被人碰到了,想要下来就难了。”

    “她还真是继承了岳母大人的衣钵。”汪孚林呵呵一笑,搂着小北的肩膀轻声说道,“我自然也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你应该听说了,元辅上书请回乡,虽说绝对不可能守制二十七个月不回来,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如若别人要对我做手脚,那就很难说了。我如今越是显眼,就越不容易被人随随便便算计了下去。毕竟,吕调阳致仕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张四维很快就是次辅了。”

    从悠闲的乡间来到了刀光剑影的京师,小北想到成日这里游玩,那里会友,甚至还在呼朋唤友准备来一场黄山文会的汪道昆,忍不住有些心疼地抓住了汪孚林的手。她当然知道,汪孚林骨子里是多懒散的人,如今这么拼,何尝是真的愿意这样?可是,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娘之前特意到徽州来看过我,说是你现在备受瞩目,所以希望我能帮你挑点担子。我虽说不如娘那么缜密能干,但总能帮一点小忙的!”

    听到妻子这么说,汪孚林顿时莞尔:“只有一条,都是当娘的人了,以后千万别给我再翻墙!”

    很自然的,他这番话又迎来了一顿猛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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