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老爷刚刚还恼火于母亲不肯让人进去探病,以至于外人竟是如此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要被牵连,此话一出,他却登时打了个寒噤,有些难以置信地拿眼睛去看母亲,恰是发现其面色青白。那一瞬间,他心里登时冰凉一片,再也不敢存有一丝侥幸。

    虽说他没心没肺,老头子重病在床,他也照样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老头子,早点成为家主!母亲真是疯了,这种事怎么能做?

    汪孚林看着那哭跪于地的丫头,看着嘴唇紧抿,脸色惨白的孟老太太,最终不动声色地说道:“敢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进去探视,不要耽误了时间!”

    事情到了这份上,言大老爷再没有任何疑虑,慌忙叫上赵老爷和带来的两个大夫,拖起地上那告发的丫头就匆匆往里头跑去。豪门内斗,妻妾相争,兄弟阋墙,这都不少见,甚至妻妾相争到毒害子嗣,这也听说过,但做妻子的直接对丈夫下手,只为了扶儿子上位,这概率就实在凤毛麟角了!一路小跑往潘老太爷的院子去时,言大老爷想起了当初来参加婚礼时,四十出头的潘老太爷迎娶年方十六的如花娇妻,那时候人人羡慕,谁知道会出现在这种闹剧?

    厅堂之中剩下的那些人,此时此刻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免就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敬意来。要说汪孚林因为潘家的不敬而来兴师问罪,他们看在之前对方那很有利于商人的条陈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今天齐齐给个脸面出场帮衬,可以后必定会对汪孚林敬而远之,不过汪孚林这一趟直接杀过来,竟然是为了救潘老太爷于水火,情况就不一样了。

    巡按御史的察院接到的状子肯定不会少,可人家却见微知著,觉察到潘家那千头万绪的乱象之后真正的那根暗线,大张旗鼓而后单刀直入。着实手段非比寻常。没有人认为汪孚林是胡乱猜疑。因为只看这会儿潘二老爷抓着母亲的肩膀千呼万唤,孟老太太依旧像丢了魂似的,这就很明显了。这要不是汪孚林来得及时,潘老太爷英明一世。却栽在了年少二十余岁的续弦妻子手里,这桩案子恐怕就永远埋没了下去!

    可是。同样少人会认为,那个跳出来指证女主人的丫头,是真的基于一时义愤!每个人都在细细思量。潘家内斗一直都是孟老太太占优,难不成是潘家宗族那边用了点什么手段?

    而气定神闲坐在客位上的汪孚林。此刻却没有理会那些敬畏的目光,笑吟吟地对身边的徐秀才问道:“从前是潘家内斗牵连了你,现如今看到这一幕。可觉得解气了?”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问,竟是一时哑然。直到陈炳昌再次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自己。他才苦笑道:“何止解气,学生对大人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不佩服吗?他之前才跟着这位巡按御史大老远跑了一趟新安县,抓住一伙海盗。哪曾想回程刚到广州,他看似不过是在十八甫非常偶尔碰巧地撞见潘二老爷,紧跟着汪孚林就带着他直接杀上了潘家,揭破了这样一桩大案?他甚至闹不清楚汪孚林是提早察觉了潘家的事情,于是才礼聘了他,还是先得知了他的情况,这才找了潘家的茬。

    可无论是哪一种理由,这份人情债恐怕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当目光浑浊的潘老太爷模模糊糊看到大门猛然之间被人踹开,紧跟着几个人疾步冲了进来的时候,靠着那些老山参以及各色补药吊命的他顿时眼神一闪。尤其是当认出了头前第一个人是言大老爷时,他那又惊又喜的劲头简直别提了。然而,哪怕他竭尽全力,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来,只能竭尽全力眨动眼睛,紧跟着,他就发觉言大老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潘老太爷,如果听得见我的声音,你就眨一下眼睛。”

    还能如此交流!潘老太爷只觉得一股希望油然而生,想也不想就眨了一下眼睛。

    “那好,倘若这家里有人暗中谋害你,你就再眨一下眼睛。”言大老爷话音刚落,就看到潘老太爷再次做出了自己预料中的反应。

    “要是谋害你的便是老太太,你就眨两下眼睛?”

    考虑到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言大老爷便改换了一个方式,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因为,潘老太爷几乎是用最准确的两下眨眼睛,完美回答了他的问题。到了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震惊的赵老爷,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再次转头回来,目光死死盯住了潘老太爷。

    “老太爷放心,有曾经在潘家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把状子递到了巡按御史汪爷的察院,道是有人谋害你。汪爷情知事情严重,便召集了我们一起来探病,刚刚又有这个丫头拼死跑到厅堂来举发,如今再有我亲自问过你的证词,此事已然铁板钉钉。只不过事出重大,在场的人又多,怕是不能捂下去。”

    见潘老太爷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如释重负和惊喜,随即却是深深的恨意,唯独没有顾虑和忌惮,言大老爷却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而是叫了随行的两个大夫上来诊脉。等到他们轮流切过左右手之后,他方才当着潘老太爷的面问道:“如何?”

    那大夫看了看潘老太爷,见其正拼命眨眼睛,分明很急切,并不避讳听到自己的病情,他只得斟酌语句说道:“应该正是那丫头所言,老太爷被灌过哑药,而后又以老山参等名贵药材调治的大补汤续命。但老太爷气怒攻心,又老是这样大补,只怕拖不了太久……”

    言大老爷看到潘老太爷那有所觉悟却又恨意满满的表情,知道对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可却因为家务事而犯了糊涂,如今临到老却又遭遇致命一击的老人来说,什么安慰话都是多余的。因此,他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问道:“老太爷,那个女人既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你休妻是必然的。只怕你如今对你那次子也不会满意。而你那长子被逐出家门已久,要想找到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现在可有打算?”

    潘老太爷挣扎了这么久,一来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不想让他死,二来却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心有不甘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如今。那个恶毒的女人显然必将会自食恶果,可他自己呢?一想到次子自从他重病之后。连装样子日夜侍疾都不曾有过,而长子更是多年没消息,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打算……他还能有什么打算?总共就这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失踪,一个混账不成器;而他孙子也是有的。长子是成婚很多年才有了个庶子,还是个病秧子,但如果不是。这仅有的血脉早就被那恶毒的女人给除掉了,也不至于他授意人养在广州城外。次子倒是开枝散叶生了三个庶子。可都还只有一丁点大,而且无论哪个孙子,都显然不可能支撑起偌大一个潘家!再说家业落到次子的那些儿子手上。和直接交给次子又有什么区别?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赵老爷之前一直没吭声,此刻见言大老爷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勉为其难出主意道:“老太爷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族人又或者掌柜?如果不满意你那次子,就在孙子里头挑一个,然后立两个稳妥的人辅佐。不过恕我直言,人都有私心,更何况尊夫人曾经清洗过那些老人,难免会有人心存怨气,到时候出现雀占鸠巢这种事也不无可能。至于我等照管,想来老太爷就更不放心了,说不定到时候潘家就被我们吞并了下去。所以……”

    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找到你那长子,是潘家唯一的期望。否则你当初一手打造的家业,总会难以避免地颓败下去。”

    潘老太爷静静地躺在那里,突然整个人剧烈挣扎了起来。言大老爷不明其意,可等到那只自己握着的手传来了很大的劲道时,他方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老太爷是想通过纸笔传达意思?”眼见其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了答案,他忍不住征求了一下两个大夫的意见,却见其中一人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潘老太爷只怕支撑不了几日,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内。”

    他没敢说运气好还能拖一阵子,运气不好说不定今天人就不行了。毕竟,在骤然报仇的大喜之下,油尽灯枯的潘老太爷怎么还能熬下去?

    面对这么一个答案,言大老爷不禁悚然。思前想后,他最终沉声说道:“老太爷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纸,到时候你直接用手指蘸墨书写就是。不过,如果是在这里,就我和赵老爷在场,到时候传扬出去,别人必定不服,你多少忍一忍,我让人用软榻把你抬出去。到时候在巡按御史汪爷以及其他各家代表面前,你把意思表达出来,有这么多人作见证,你那妻儿也在,证据确凿,那就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了。”

    看到潘老太爷在迟疑片刻后,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复,言大老爷当即叫了人来收拾东西,又请两位大夫做好最坏的准备,同时替其针灸,以求最大限度激活其求生意志和潜能。当这一番忙碌过后,两人派了随从用一张软榻送了潘老太爷到厅堂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要是平时,枯等的众人早就闹翻了天,可这一次每一个人却都耐心得很,见软榻稳稳当当放下时,众人还齐齐围上前去,七嘴八舌问候了起来。

    言大老爷知道潘老太爷身体虚弱,支撑不了太久,三言两语把事情大致说明了一下,又用之前自己那验证眨眼睛的法子当场让众人重新确认过,潘老太爷确实是遭妻子谋害的事实。如此一来,有了这样确凿的指证,又有两个大夫的旁证,孟老太太早已软倒在地,潘二老爷也是牙关直打架,痴痴呆呆一团烂泥似的。

    这时候,言大老爷方才对着汪孚林深深一揖道:“今天多亏了汪爷明察秋毫,这才使得潘家一桩公案真相大白。但现在潘老太爷无法开口,他想用仅有的一点余力写几个字留下,还请汪爷和我等几人一同做个见证如何?”

    汪孚林之前在小北刚到广州后不久就听说,那位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潘大老爷因为母家已经式微,更害怕潘家势大不敢收留,其继母又买通官府和各家,不许其在广东立足,这才连尚在家中的儿子都只能狠狠心割舍,独自流落在外,昔日富家公子落魄到无人理会,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若非程老爷慧眼识珠,只怕此人早就饥寒交迫没命了。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面对潘老太爷那形销骨立,口不能言的惨状,他心里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同情来。

    端的是自作自受!

    因此,他只是惜字如金地点点头道:“好。”

    既然汪孚林都点了头,其他人又怎会做恶人?但是,在答应做见证的同时,更多的人都难免有些感慨――就算潘老太爷总算是逃过一劫,可潘家的颓败恐怕不可避免。亲生母亲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潘二老爷这个儿子怎么还可能继承家业?潘老太爷要是心狠一点,直接休妻之后再通告族长,把潘二老爷族谱除名,潘二老爷的儿子也就都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对于一个半辈子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当然,这得看潘老太爷究竟怎么想的。如果还有一点理智的话,那么,把家业传到潘二老爷手中,至少还能保住潘家的那么一丝元气。毕竟,潘大老爷是否还活着,又是否还能回来,这是谁都说不好的。就在这时候,有人听到汪孚林突然低叹了一声。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咀嚼着这短短十四个字,在场众人无不默然。而潘二老爷则是陡然从惊惶无措中回过神来,突然往母亲的脸上望了过去。见母亲近乎同时抬头看向了自己,那张再不复往日雍容华贵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他把心一横,趁着别人只顾着看那手指蘸墨,哆哆嗦嗦在纸上比划着字迹的潘老太爷,突然挪动身体冲着母亲跪下,狠狠心直接磕了三个头。

    “母债子偿,娘,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终究是您把我生了出来,这罪过我替您背了!”

    话音刚落,潘二老爷就瞅准了一旁的墙壁,直接起身一头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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