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邵芳亲自带回来的客人,刚刚还出声呵斥的人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至于其他人则是有的端详客人,有的上前搭讪想要探听来历,就在邵芳前脚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听到身后那些闲人当中,有人开口嚷嚷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那个中年人原来是新昌吕公子,我之前在常州府见过!”

    “新昌吕公子?是当年徐文长徐先生给他写过好多诗的那位?”

    “没错,就是当年胡部堂称赞过天下勇士的那个吕公子!”

    “这下可真是不得了,丹阳邵大侠对新昌吕公子,就不知道倘若交手,究竟谁输谁赢……唔!”

    最后一个评头论足的人却猛地自己捂上了嘴,直到发现邵芳头也不回带着客人进了门,须臾就看不见了,外间其他人方才兴奋地议论纷纷了起来。于是,这个新鲜出炉的消息须臾便传遍了各处,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希望这两位在东南名声绝大的人能够打上一场。只不过,更多的人只是单纯地八卦猜测而已,毕竟,邵芳和吕光午的身份摆在那,纵使有所交手,又岂是寻常人能够有幸观看的?

    倒是小北因为听见众人议论,等到进了客院安顿之后,她就饶有兴致地悄悄向吕光午问道:“吕叔叔,您要是真和邵芳比武,谁会赢?”

    “你这丫头!”吕光午不禁好笑,“你觉得谁会赢?”

    “当然是吕叔叔。”小北想都不想就答了一句,眉飞色舞地说道,“那时候就能名正言顺替我爹出口恶气!”

    “我看你是希望我替孚林出一出被人挟持的恶气吧?”吕光午不禁莞尔,见汪孚林丝毫没有被打趣的自觉,在屋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而小北则是被自己噎得哑然,他不禁更觉得有趣,却是看着汪孚林说。“孚林你呢。你想不想我和邵芳打一场?”

    “那也要人家乐意才成啊,吕叔叔你又不是来踢馆的!”汪孚林顺口蹦出了一个新鲜名词,随即用手敲了敲一个落地大花瓶,答非所问地说。“话说这院子看陈设布置,一直应该都是邵家安排给客人的住所。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屋子里不会设下铜管地听,我们这些对话全都会被人听到吧?”

    “什么?”

    小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立时如临大敌地到各处敲敲看看。而吕光午看到汪孚林抛出这么一个问题。就好整以暇地自己过来坐下了,他哪里不知道汪孚林这是在逗人玩。一时不禁悠然叹道:“胡公当初并非完人,打仗固然杀伐果断,但借着抗倭之便。没少在地方士绅那里搜刮军费,其中大半都送到了京城孝敬严家父子。自己也留了一小半。可他为人毫不陈腐,豁达明快,如果生前见你。一定会觉得大合脾胃!”

    “只可惜到底缘悭一面。”毕竟小时候见过那次是不作数的。

    汪孚林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见小北还在那四处查看,他就低声说,“刚刚吕叔叔问的那个比武结果,我和小北一样,当然赌你赢。原因很简单,吕叔叔一心钻研文武,心无旁骛,去年从新昌出来之后,访求能人异士的时候,应该也没少和人动过手。而邵芳的功利心思太重,武艺上头应该放松了太多,否则也不会吕叔叔你一在那家黑店露面,他那两个伴当恨不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生怕你挟之前以一对四大获全胜之威抢人。”

    好话人人爱听,尤其是后生晚辈的恭维,吕光午自然也不例外,一时咧开了嘴。眼见小北全部检查了一遍之后,暴跳如雷地过来找汪孚林算账,他少不得从中说合,继而就站起身道:“身在邵家做客,当然不能就呆在这客院里。出去逛逛如何?邵家不能随便走动,如果邵芳不见人,我们就去丹阳城走走!”

    “好!”小北二话不说立刻答应,随即示威似的看着汪孚林说,“正好找个僻静地方,让吕叔叔指点一下某人的武艺!”

    汪孚林哪会畏惧这样小小的揶揄,当即似笑非笑地说:“我一个人让吕叔叔指点,似乎有些太勉强了,干脆再加一个你,这才公平。”

    “哼,就知道无赖!”

    尽管邵芳并没有在客院设什么铜管地听这类东西,毕竟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变成天大的丑闻,但他当然不会忘了吩咐人密切监视客院的一切动静。所以,当得知吕光午带着汪孚林和小北出来,听说他暂时没法会客,就先出门去丹阳城里逛了,邵芳抱着年方三岁的幼子邵仪在膝头,忍不住眉头大皱。等回过神来,他方才向面前侍立的婢女馥云问道:“我走之后,姑爷可来过?”

    “姑爷来过不下十次。”馥云连忙恭敬地答道,“每次来时,他都会问老爷何时回来,还会陪少爷玩一会儿。若非老爷吩咐,他还打算带少爷去武进住一阵子。”

    邵芳见独子咿咿呀呀抓他的头发叫爹爹,忍不住捏了捏那粉嫩的脸颊,却无心听他那不太完整的语句,而是又问道:“姑爷可有说过,今年科考是否准备好了?他年纪不小了,若是科考跻身二等,就能去考明年乡试。到时候,我让人在京师打听一下谁是主考,投其所好,他考中举人的希望很大。”

    馥云乃是邵氏家生婢女,邵仪落地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正是她和乳母一同把孩子带大。邵芳因为担心孩子一直跟着乳母,回头会被媪妇所制,断奶之后便遣出了乳母,只让家生子的馥云带孩子。此刻,她听到邵芳这露骨的说法,她只觉得那是岳父关心佳婿,习以为常。

    可想想沈应奎几次来时流露出的那些迹象,她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道:“老爷,不是我多嘴,姑爷似乎不太想去参加科考,还说什么当年考中秀才便是祖上积德……我遵照老爷的吩咐,把搜罗的那些时文集子送给他,姑爷翻了翻就很不感兴趣地丢在一边。”

    尽管早知道女婿就是这性子,甚至东南不少家境殷实的读书人都是如此,考了个秀才之后。自知难以在千军万马中突围中举。于是一面享受着秀才免赋役的特权,一面优游度日,可邵芳毕竟对沈应奎寄予厚望,此时此刻不禁有些愠怒。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幼子邵仪突然将肉嘟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嘴上,嚷嚷着叫道:“爹爹不生气。姐夫是好人!”

    乍然听到小家伙这话,邵芳之前这一路上郁积的恼火和恨意全都化昨了乌有。他四十出头方才得子,自然比寻常男子要珍爱子嗣。此刻信手把儿子交给了馥云抱着,他就开口说道:“下次你教大郎一些话。让他去对姑爷说。说不定他听到小舅子如此期望,会回心转意。”

    否则他后继无人,十年二十年之后儿子需要扶持的时候。还能靠谁?

    馥云连忙一口答应了下来。见邵芳再无其他话要吩咐,她就抱着孩子告退了出去。然而。邵仪显然很不情愿就这么走,胡乱招摇着手大声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尽管邵芳看重儿子。却更明白自己没有一味温情的本钱,因此狠心冲着馥云努了努嘴,等到她满脸不忍地把哇哇大哭的邵仪抱走,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又叫了管家进来。能够一进家门先顾着儿子,已经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了。果然,管家进门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说了京城里前前后后来的几拨人,最后说道:“湖广雷侍御告了老爷一状,高阁老那边命人送了口信,让老爷只安安心心就是,不用胡乱担忧。”

    听到胡乱担忧四个字,邵芳登时差点没气得拍案而起。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失态,而是仔细问了问前来捎信的人总共几个,什么装束,可有名姓,等这些问完,他压着满肚子火气,又问了其他几拨信使的来由,得知其中便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干儿子,说是下江南公干途中掉了盘缠来打秋风的,他忍不住又气得骂了一声娘。

    也难怪,孟冲虽说得隆庆皇帝宠爱,可归根结底当初只不过是尚膳监太监,高拱因为瞧不起内书堂出身的提督东厂兼御马监太监冯保,又忌惮其与张居正交好,生怕其成为司礼监掌印,这才把孟冲推荐了出去。别人不知道,他是很早就和孟冲打过交道的,粗鄙不文,狠毒贪婪,这种人能斗得过冯保吗?”

    暗自窝火的同时,邵芳便咬牙切齿地问道,“送了他多少?”

    “那位小公公拿的是孟公公的腰牌。”管家特意多解说了一句,生怕邵芳认为有人招摇撞骗,继而才苦笑道,“他开口就要一千两,还是我以老爷不在为由,总算是用八百两打发了。”

    钱花出去多少邵芳完全无所谓,可一想到高拱认为自己是胡乱担忧,而孟冲的干儿子却又如此贪财,这一对外相内相的组合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忧虑。然而,湖广和徽州那边相继出了纰漏,吕光午和汪孚林更是全都到了丹阳,他暂时什么都不想做了,当下摆了摆手让管家退下。直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了一口郁气。

    也许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从去年底到今年流年不利,连连遇阻?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他之前想把汪孚林带到丹阳,也没想着伤其性命,现如今虽有吕光午跟着,他却也还远未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立刻扬声叫道:“来人,去把阿旺和阿才叫来!”

    先让他们死死盯着汪孚林那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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